荐读九江丨(彭泽采风行)过彭泽

2024-12-15 08:4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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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彭泽

■ 沈明明

彭泽是什么?答案可能很多。行政上,是个县;地理上,是处湖泽;文化上,是个响亮人物;历史上,是段难忘往事……

我是湖口人,对彭泽似乎有天然的亲近感。少年时期我就读的江桥中学距离柳德昭湾很近,陶渊明任彭泽知县时,县治就在柳德昭湾。昔日彭泽这座老县城今天为湖口县均桥镇所属。巧合的是,偌大的柳德昭湾男丁均姓柳,就是渊明自号“五柳先生”的那个“柳”。课本里说陶渊明是柴桑人,当时我们孤陋寡闻,搞不清“柴桑”是哪个湾,只一致断定他是柳德昭湾的……陶渊明,被后世称作陶彭泽,既是彭泽的,也是湖口的(当然,还是“柴桑”哪个湾里的)。彭泽湖口一直纠缠在一起,以至于我总觉得成语“狐(湖口)朋(彭泽)狗友”是指湖口彭泽的关系很特别很暧昧的意思。

前些天接到邀约,周末一起去彭泽采风。我们过高速鄱湖大桥,大巴横穿湖口,没在彭泽出口下高速,径直开到长江边一座孤立高耸的崖山脚下。仿古城楼门额上赫然镌刻着“馬當礮臺”四字,孤立去看,那个“礮”字还真没人敢念出声,文人脸皮薄,怕念白了。原来这就是赫赫有名的“马当炮台”。采访团组织者独具匠心,让大家领教的第一课,是重温那段英勇而惨烈、屈辱而悲情的抗战史。

坡度极陡。攀登制高点马当矶头炮台的每一步都是沉重的,沉重的还有那段往事,那段关乎着国家前程和民众命运的沉重往事。

86年前,日寇仰仗占领上海和南京的锐利兵锋,溯江而上,目标清晰,拿下中国腹地武汉。中国政府当然知道,保住武汉,就是保住命门。武汉保卫战的最前哨,就设定长江安庆至彭泽马当一线。这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曾被誉为“中流砥柱”、业已实施三级锁江炮台“保险”的马当,被民族和国家寄予深情厚望。马当、彭泽、湖口一线只有短短的三十公里,却赌博押宝似的驻扎着16、43、73三支劲旅。

彭泽、湖口成为名副其实的二难兄弟。

重兵虎视,凭险而守,按说固若金汤。

马当以沉船、鱼  雷、炮台严阵以待。日寇水上进攻屡攻屡败,剩下唯一选择,是登陆作战。1938年6月24日,日军先后登陆攻占黄山、香山、香口,兵锋直指近在咫尺的马当要塞。此时,马当仅有守军一个营,亟待增援。26日拂晓,日寇进逼马当要塞。中国守军拼死抵抗,未见援兵,苦战至上午9时,阵亡殆尽,要塞被日军占领。

记住这两天:1938年的6月24日和6月26日。24日,日寇登陆成功;26日,日寇占领马当要塞。

这两天,中国军队在哪里呢?

24日,彭泽守军16军军长李韫珩上午8时开始在彭泽隆重举行他的军政训练班结业典礼,下属各部队主官奉命参加,中午饮宴会餐。正是这天,日军占尽中国守军16军313团主官指挥缺位的“天时”,登陆成功。

得到报告,预感大事不妙的蒋介石当天亲电李韫珩,责令立即增兵马当。李韫珩遂令第167师师长薛蔚英率部增援。其时,驻守在彭泽县的167师距离马当要塞不过几十华里,如果行动果敢迅速,后来的历史可能会改写。167师出发时,师长薛蔚英下令“大路不走走小路”,理由是走大路显眼,可能遭敌袭击。于是,一群北方兵士重荷武装钻进了南方山区的泥泞山路,行军龟速不算,只一两个小时就在丛林中开始迷路兜圈……区区十多公里的路程,这支近距离的“远征军”硬是在山林中苦苦兜圈三天,直到26日下午才算到达增援目的地。可是,到了定睛一看,城头已换大王旗。是的,26日,就是这天上午马当要塞已经沦于敌手。

马当沦陷,接下来是湖口沦陷,九江沦陷……战局从此被改写。

马当事件“头条人物”李韫珩、薛蔚英的个人命运也因此被改写。一个多月后中将军长李韫珩被撤职,回家归田,病死故里。那位黄埔一期高才生薛蔚英被以“畏敌如虎,贻误战机”罪名执行枪决……

站在马当矶头,遥望对面阡陌纵横民居棋布的诗画棉船,凝视滚滚东去不舍昼夜的万里长江,不远的往事似乎真的已经远去。只是我依然在设问:薛蔚英临死之前说点什么没?他喊冤了吗?据说,抗战期间被处决的最高官员韩复榘临死时还愤愤质问:(山东)济南丢了,治我罪;(首都)南京丢了,治谁罪呢?

下山,再次凝视“馬當礮臺”四字。这次放胆念出了声,只是喉结隐隐觉得有些疼痛。导游介绍说,垂直屹立长江矶头石壁上,原刻有“中流砥柱”巨字四个,后毁于战火。现在,有关部门正在计划旧字重刻。我觉得,好,是该重刻了。

午餐,有菜,无酒。有些怀念也有些羡慕酒后作文的五柳先生。用餐时间很短,只有我平时的四分之一。省出来的四分之三连着下午的冬日暖阳再一次户外拉风——

采风大巴把这群鲜活的文化名流们拉去拜会已成故事的历史名流。

长江岸边彭泽老渡口一带,被修整成最美长江文化岸线。隔着宽敞广场,东头耸立着狄公楼,西头平卧着五柳书院。狄公楼沐浴江风,挺拔俊朗。五柳书院呢,静如处子,绿荫环抱。

两位时隔两百多年的彭泽县令,穿越时光隧道,成了对门邻居。

狄仁杰和陶渊明都曾是彭泽行政一把手。在历代几百位主政彭泽的“一把手”中,彭泽人记住了这两位,而遗忘了其他大多数。我想,遗忘有遗忘的理由,当然,记住也有记住的道理。

有意思的是,县令一职,是狄仁杰平生外放时做得最小的官,却是陶渊明一生做得最大的官,巧合都在彭泽。离开彭泽,狄公是上调去做更大的官,渊明是背上鱼篓,回乡归田当农民。两人间的巨大命运落差,却被历史磨平——陶渊明,狄仁杰,双双沉淀为彭泽名片符号。这符号已被文化自信重笔书写在彭泽大地上。

狄仁杰的彭泽任期应该没超过四年,但比渊明的81天要长得多。他年逾花甲被贬彭泽令,可能并不指望再创辉煌,建勋功伟业了,但是那颗为民谋利造福一方的初心,依然炽热。彭泽任上,做了许多利民好事,深得百姓拥戴。狄公往事,代代相传,在世时,即有美誉:“狄公之贤,北斗以南,一人而已”“斗南一人”,恰如当年萧何赞誉韩信“国士无双”。

站在狄公楼上看长江,猛然发现,万里长江历经激流飞瀑,跻身涌出三峡后,水势趋于平缓,江面变得浩瀚,犹如人到中年,有了含蓄包容、宠辱不惊的儒雅姿态。这不,她不急不缓流淌着,尽显不问来路却不忘初衷的执着和坚韧。

我想,湖口彭泽这段长江,是真正的壮美。

走进五柳书院,回廊壁上镌刻的诗文歌赋,大多是隐逸文化的历史精品遴选。读来读去,倒有了不想入门教室端坐听课的念头,因为渊明先生诗文中,似乎从未涉猎其从学经历及学宗门派,更看不出曾设点办学的蛛丝马迹。陶渊明少时端学孔孟,后入老庄,其思想情感的转变,该缘于一种机缘,那就是走出书斋,逃离官场,找回自我,回归田园。渊明先生是这样自述两次自我否定的心路回归历程的:“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新建的五柳书院没有招生简章,没有入学报名处,并不具有课堂教学功能,不是传统意义上教授四书五经的地方。然而,它的确具备教育功能,是书院文化的一次重要转身。它的教育指向很鲜明,它以物化具象形式,给人们提醒指路,让人们看见,在这个被物质欲望主宰的沉沦世界之外,还有一个“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世界。那里,才是安适自在可以安放灵魂的地方。

五柳书院大门选用渊明后裔彭泽籍陶博吾所书对联“文章古圣哲,锦绣新山河”。沿用的是渊明五言句法,看似明了,却言简意深。句中,此文章非彼文章,此山河非彼山河,道心昭然,禅意隽永,十分耐人寻味。

返程回到浔阳,记起午餐未曾饮酒,决定晚餐补上。“今天喝么斯”?喝么斯?想起了家藏的两瓶陶令酒。忽然,耳边传来解缙的《过彭泽》:青山围一县,隐隐见人家。乱石江边出,孤帆带日斜。翠添官舍柳,香泛驿楼花。不见陶彭泽,湓城起暮鸦。

诗作者解缙,明朝人,闻说,曾在湖口很有人缘,当地流传故事很多,被诨号(昵称)“害精”。他“不见陶彭泽”,只是“过”(未登陆留宿)彭泽,终究可能留宿湖口。毕竟,湖彭一家人,“狐朋狗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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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文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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