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湖洲
□ 景玉川
吴城以候鸟闻名,被誉为“候鸟王国”,每年秋冬是观鸟的最好季节,来吴城观鸟的中、外游人络绎不绝。
如果仅仅将吴城当作观鸟佳境,那实在是低看了吴城。
“装不尽的吴城,卸不尽的汉口”。曾与武汉平分天下、号称“江西四大名镇”之一的吴城虽已不再是繁茂商埠,但它留给世人的财富,除了厚重的历史,灿烂的诗文与名流显宦的留迹,单就观光赏景而言,吴城值得人们流连忘返的,绝不应只是湖洲上起起落落、遮天蔽日的候鸟。
当“知青”的岁月,我曾在湖洲上种洲地,一度与数不清的天鹅、大雁、白鹤、野鸭相伴,它们在的湖洲上觅食、求偶、漫步、鸣唱,我们与候鸟共处,相互较为和平。只是睡觉有时觉得它们太吵了,才不免冲出窝棚外驱赶。
秋冬水退,鄱阳湖现出大片湖洲。这些湖洲分属周边不同的县、乡,湖洲上春天可以打湖草,秋天可以砍湖柴,有的地方则被开垦成肥沃的洲地,种上一季荞麦、油菜或萝卜。洲地是祖辈留下的,不知始于哪一代。种洲地的时间大概在深秋与仲春之间,砍了湖柴之后播种,收获在仲春打湖草之前。
随着最后一艘运洲柴的宽底“爬河船”离去,南归的候鸟来了,砍去了芦柴的洲滩,极大地方便了候鸟觅食。初冬的湖洲人影寂寥,但鸟声喧哗。湖洲上万千候鸟旁若无人地鸣唱着,呼朋唤友,它们在洲上起起落落,如云散云收。苍穹下湖洲无边无际,零星散落着草搭的窝棚,那是种洲地人栖身的小“屋”。他们形单影只,日子枯躁而单调,四周地老天荒,仿佛回到了遥远的古代。这是几个县地域交界处,属那种“三不管”的地带。不管外边的世界如何天翻地覆,湖洲上仍然那样荒凉冷落,种洲地人的生活像电影中的“定格”,亘古不变。唯有离湖洲较近的吴城,给窝棚里的人带来城市的温暖,他们间或要来吴城采买食盐、煤油和火柴。尽管此时这座古镇早已冷落凋敝,镇上不过几家店铺,还不及它兴盛期的一角。
湖洲的冬日特别寒冷,刺骨的湖风在辽阔的湖洲上呼啸,无遮无拦,洲上人阴雨天只能整天呆在狭小的窝棚里。偶尔遇上晴朗无风的日子,窝棚里人连忙将湿漉漉的被子抱出来晒太阳。牛群在湖洲上漫悠悠地吃草,草间不时窜出野兔、湖獐或河麂,数不清的候鸟更是欢呼鸣唱,草丛里很容易捡到一窝窝野鸭蛋,野鸭多极了,它们扑腾腾乱飞,有的竟钻进窝棚旁人们晾晒的旧鱼网网眼里,成了送上门的野味。上世纪六十年代困难时期,不少外省来的逃荒者专门在湖洲上猎鱼捕雁为生,洲上人称他们为安徽佬或江苏佬,这些人没有户口和任何证明,他们从饥饿的家乡来到富裕的鄱阳湖上,像候鸟一样自由自在。
四月是湖洲上最美的季节,天地间烟雨沉沉,鄱阳湖涨水了,冬日消瘦的湖面在春雨中渐渐扩张,洇湿了岸洲沙渚,洇湿了天际。当丽日撩开雨幕,盈盈春水在鲜润的蓝天下交织成一片硕大的水网,水网间草长莺飞,杜若芬芳,北归的大雁鸣唱着列队飞过大地,告别江南。“清明谷雨鱼破胆”,水浅波平的草滩上春情勃勃,到处响起鱼儿快话的唼喋声。
湖洲上芳草无涯,宛若广阔坦荡的大海,洲草又鲜又嫩又长,高过人头。清风逶迤,在碧海上犁出一道道绿浪,慢悠悠啃青的牛群,如碧海上滚动的珠玑,好一幅“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天然图画。(后来我去内蒙和新疆,也见不到这样的景象)湖洲太肥沃了,湖草太鲜美了,黄牛撑得肚皮圆滚光滑,卧在嫩草地上动弹不得,一任八哥、翠鸟在它头上跳跃、嬉戏。
寂寥的湖洲喧闹起来,熙熙攘攘的乡下人,担着被褥、行头,带着积蓄了一冬的精力,摩拳擦掌,上洲打草抢青来了。冬日荒凉的野水野渡,一派繁忙景象,冷落的吴城古镇,多了这些外县乡下人的身影,生意也变得兴旺起来。
绵延的草垛,新起的茅舍,在湖洲头上列成一字长阵。打草人拉开架势,威武地挥动着大草镰,一束束纤柔馨香的嫩草,一行行匍匐在他们脚下。打草本是极繁重的劳作,可打草的后生们却浑身有使不完的精力。一歇下来,他们不是去围猎獐麂野兔,就是去下网扳罾。当晚霞烧红了天际,湖洲上袅袅炊烟混合着鲜鱼、野味和湖草的香气在湖洲上飘荡……在没有化肥或化肥极少的年代,湖草每年“春风吹又生”,不仅是湖滨一带农家最好的无机肥料(绿肥),还是汛期水下鱼类索饵、避敌、产卵的好地方。农家子弟年年上洲打草,祖祖辈辈,朝朝代代,周而复始。日复一日挥汗如雨的劳作,不免使打草人感到单调、呆板,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倦意,终于,后生们忍不住吆喝起来:“啊嗬嗬——”他们打起了呼哨,惊飞了草甸里偷情的锦鸡、湖鸟。
半月或一个月后,五月的湖水渐渐漫过洲头,满载湖草的“爬河船”陆续离去,枯荣千载、生生不息的湖洲徐徐沉入水底,开始编织来年绿色的春梦。打草人与种地人走了,喧闹的湖洲消失了,曾隔水相望的吴城由于少了外乡人的身影,重又变得清冷起来。
世事变化之快令人讶异:祖辈一度争抢并不惜械斗的洲滩、洲地、洲草、洲柴,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无人问津了。“种田怕打草,读书怕过考”。生产方式的改变,让这千百年形成的谚语也成了“古董”。随着社会发展,人民的生活生产方式也发生变化,农民大批进城务工,田地渐趋抛荒。燃气与化肥的普及,已没有人上洲去打湖草砍洲柴了,鄱阳湖特有的运柴草的“爬河船”也已绝迹,千年农耕时代的湖洲已成为历史,如今的青年一代已很难体会与想象农耕时代湖洲的壮阔、荒凉与盎然生机。
如今,鄱阳湖上的洲滩、湖汊、水洼、野渡都被称作“鄱阳湖湿地”。湿地是地球之肾,为了保护鄱阳湖湿地的生态和洲上栖息的候鸟,有关部门作了很多规定。只是有些规定未必有利于湿地和候鸟的保护,作为一位曾在湖洲上生活过的亲历者,我有着不同的感受:我在湖上生活的时候,尽管也有人捕猎大雁野鸭,毕竟少,似乎那时的候鸟并不怕人,比现今还多得多。
湖草湖柴是天然的绿肥与燃料,千百年来,湖畔农家世世代代来湖洲打春草、砍秋柴、种洲地,维护鄱阳湖湿地的生态,使之成为候鸟的天堂。砍柴和打草可以为先来的大雁与迟归的候鸟提供丰富的食物与广阔的天地。如今,少了打草、砍柴、种地人的湖洲,常常由于燃发野火,却又因人力不够难以及时扑救,因而祸及湖洲上的鱼虾禽鸟……我下放地星子渚溪一带,是一片广阔的湖滩,以往冬日里也遍布大雁、野鸭。但前些年重游故地,却不见了熟悉的候鸟,问湖畔当地人家,回答说:原来农家多在滩上放牧猪、牛,猪、牛吃草时拱出的虫类与微生物,是候鸟的美食。如今,乡下很少有人养猪养牛了,候鸟因此也找不到食物,怎能在此停留?
查阅网络,得知就如何保护湿地与候鸟,学界一直有争议,存在两种相互对立的观点:到底是人的利益>候鸟,还是利益<候鸟?后者因此提出了严禁人、畜上湖洲的主张。其实,我亲历的湖洲,上溯千百年,湖滨人上洲打草、砍柴、种地,人与鸟一直和平共处,使鄱阳湖湿地有着完整的生物链,因而湿地湖洲辽阔、富庶、坦荡无垠,充满生机。
真正给鄱阳湖湿地和候鸟带来灾难的,是后来人们不断扩大渔、猎的强度,加上大量不易分解的塑料制品等现代垃圾的存留与堆积。有关部门只要把握、控制住了这两点,游人亲临鄱阳湖湖洲观鸟赏景,于人与鸟都会无害而两利。
古代以水运为主,吴城是南北交通的重要码头,因而留下了众多名臣显宦、迁客骚人的足迹,也留下了他们吟咏的诗文。虽然这些诗词几乎没有提及这里的候鸟,但却让浓浓的诗情浸透了吴城镇外的湖洲。
结束知青生涯,我离开鄱阳湖去瑞昌铜岭铁矿当民工。在矿工栖身的简易工棚里,我偶尔找到一本龙榆生编的《唐宋名家词选》,发现书里竟有一首写于吴城的词。那是个“革文化之命”的年代,古诗词已属于“四旧”,但吴城能入著名词家之眼,仍让我非常高兴与惊讶。虽然那时我对吴城的历史还不甚了解,但我记住了《唐宋名家词选》里有这首词。
生活于南、北两宋之间的张元干(1091—1170年)是两宋之际有名的词人。北宋宣和二年(1120年)春,张元干从南昌赴南康府(星子城)拜会名士陈瑾,船行至吴城,遇大风被迫停舟,泊船于古镇外湖湾。对着篷窗外茫茫烟雨,诗人饮杯独酌,倍感孤旅寂寥,因而挥笔写下了这首流传千古的《满江红·自豫章阻风吴城山作》,其上半阙道:
“春水迷天,桃花浪、几番风恶。云乍起、远山遮尽,晚风还作。绿卷芳洲生杜若。数帆带雨烟中落。傍向来、沙觜共停桡,伤飘泊”。
真是一幅诗情淋漓的“湖洲烟雨图”。
吟诵着这首词,我想:吴城外的洲滩应该有当代人追寻的“诗与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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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文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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