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爹的丧礼

■ 钱双成

2024年7月30日上午，天气炎热，突然接到小姑爹儿子细毛电话，说他父亲头天晚上不堪病痛，投水自尽了。家里安排第三天吊香，第四天出殡，让我通知家里的兄妹。闻此噩耗，我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

第二天一早，我和妻子以及哥哥、妹妹、弟弟直奔庐山市庐山垅中段的“楼下吴村”。小村依山而建，坐西朝东，背后是大山，面前也是大山，两山之间夹着一条贯穿山垅的柏油路和曲折流过的山溪，溪的源头就是天下第一泉谷帘泉。小姑爹的家在村子最高的地方，哀乐却从巷子边的某处飘来，寻声找去，灵堂原来是设在吴家祠堂里。

祠堂没有窗子，十分闷热。小姑呆坐在祠堂门口的场地上，神色黯然。一众人等在祠堂内外忙碌着，他们穿戴着白色孝衣，有白帽、红帽、绿帽区分辈分，直属子女孝帽上缀了麻线，孝子则在腰间系了草绳。在低沉的哀乐声中，我们一行鱼贯进入祠堂，小姑爹的子孙若干人等已在灵柩边列阵排好。我们依次敬香跪拜，他们齐刷刷地跪下还礼，你起他们起，你跪他们跪，你拜几下，他们也拜几下。这是一项十分繁琐、十分辛苦的丧礼。尤其在七月底高温闷热的天气，人人都大汗淋漓，不堪重负。

休息间隙，同村大姑爹的儿子秋生把我们带到村前柏油路下的溪边。他指着一处较深的水潭说，7月29日晚上9时左右，小姑爹一个人趁黑在这里投水的。这里虽是路边，却比较隐蔽。潭水最深处约两米多点，这么看过去，溪水清澈，温柔可人，不时有小石鱼游来游去。两岸岩壁，自然原始，对岸岩壁上方就是翠绿的林木，与大山融为一体。这么温柔、美丽的地方，竟也能让人命归黄泉。也许，这是小姑爹刻意的选择。

小姑爹是今年五月初因身体不适到医院检查，发现有重大疾病，且预后很不好。病情发展迅速，经常疼痛难忍，治愈又没有指望，他很快就对生命失去了信心。为了不拖累家人，也为了解脱病痛，他决然地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小姑爹生于1947年3月，算来今年78岁。年轻时帅气英俊，小姑当年也很漂亮，郎才女貌，让人羡慕。小姑爹很能干，身高力大，能说会道，当时在生产队是拿十分的好劳力。小姑生有一子三女。她勤俭持家，总是把家里内外搞得干干净净，做饭很合手。他家是一栋一进三间干打垒的扁担屋。那时庐山垅农村的房子大多是这种干打垒，冬暖夏凉。后来孩子多了，小姑爹于1980年在村子最高处又建了一栋更大的干打垒扁担屋，一进五间。南边第二间的楼板和墙上都裱上了报纸，报纸上又被女儿们贴上了各种电影画报。最有意思的是，他家的生活用水是真正的自来水，就是用破开的大竹子连接起来，从山上泉水的源头直接把水引入自己家。扁担屋最北是厨房，厨房外建有一个水池，水池上就是终年不断的山泉。每次去小姑家，都看到泉水在汩汩流淌。但是，随着岁月流逝，年老体衰，小姑爹的家境却越来越差了，主要是因为唯一的儿子一直身体不好，家里渐渐失去了活力。小姑爹生前最放心不下的，也就是这个年过四十但尚未成家的儿子。

“屋塌东南角，人摧路下溪。去来无一物，山树鸟空啼。”小姑爹家的自来泉水依然在流淌，但男主人已经不在了。最南边的一间房，由于今年入夏连续大雨，东南角已经坍塌了，盛夏的阳光刺眼地射进来，房内一堆塌下来的黄色夯土，好像在诉说着这个家里的颓势。

大概是2010年，小姑爹到九江大女儿家小住，给我打电话。当时我专程接他到江边的鱼馆小酌。我滴酒不沾，只好让也能喝点酒的妻子陪他喝酒。记得当时我拿的是武宁的谷烧酒，这种酒用高粱叶子泡成淡红色，还会浸一点冰糖。小姑爹很高兴，酒喝得尽兴，脸红了，人也微醉了。此后事隔多年，每次见到我妻子时，他都要提及此事。小姑爹就是这么淳朴，这么有意思。

今年清明节，我和妻子随家人到桃花源口的观口村做清明。回九江时，70多岁还在柴桑区某工厂看大门的小姑爹搭我们的顺风车回工厂上班。一路上，我们聊了很多往事，他又提到那次江边鱼馆喝酒的情景。那时他病情尚未爆发，没想到五月初查出病情，七月底人就走了，中间才隔三个月。

夜幕垂下来了，燥热稍有散去，山垅顺着溪水吹来丝丝凉风，碧蓝的天空繁星点点。我们离开楼下吴村，几只狗吠了一阵，给这个寂静的山村呈现了几分古韵和农家的味道。和小姑及表兄弟、表姐妹一一道别，我们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酸楚。两边的大山和近山的树木有些朦胧，溪水依旧在唱着千年不变的曲调。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熟悉的是那山那水，陌生的是恍如隔世的人和事。

汽车开动了，顺着山风缓缓前行，身后传来了吊香的鞭炮声。吴氏宗祠的丧礼开始了，人们用古老而虔诚的仪式，正在送走一位平凡的老人，也在送走很多的山中旧事……

编辑：吴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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