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邱益莲

凡事凡物，生长到一定年份，只要有足够的老，就会成精。树长到千年，就会成为树精；蛇活到几百年就成蛇精；人呢，活到百岁，只要脑零件没坏，人尚清醒，绝对是个人精。现在信息流动比水流快，不需要等活到七老八十，基本四五十岁了，脑部件正常的人，都可以成精。

小时候生活的小村庄，村口有棵枫树，是从石头缝里生长出来的，在幼小人的眼里，那是参天巨木，三五人合抱不下。大人都说这棵树是树精。每从树下走过，心就抓得紧紧的，恐慌，怕树精出来害人。有年夏季，我们几个小朋友在堂前玩，轰得一声炸雷滚过，看到一个红色的火球直接从树干中部一直打到底，把树干剐掉一块几寸的树皮，远远都能看到褐色树干上一条白的印记。从此，这棵树在村民的眼里更邪了，古老的认知里雷是专打精怪的，特别是针对蛇精。枫树被雷打了，一定是有蛇精附在枫树上。

这棵枫树哪年长出来的，就连村里博学的老阴阳先生也不知道。未成年前离开山村，对那棵枫树总有一种畏惧感。成年后客居他乡，偶尔回山村，再经过村口的枫树时，竟发现那棵树被雷打过的印记还在，只是树与记忆中的巨硕身躯相差太远。见过桂林的独木成林，见过澳门的许多千年古木，再看门前的枫树，它真是太小了太一般了，一个壮汉就能抱住它最粗大部位的躯干。原来人的认知与眼界相关，当你获得足够的信息时，许多神秘就从眼底消失。不过，因为它是村口最大的树，也是村子里最老的树，村民眼里它依然神圣。不知何时起，枫树已荣升为社神，近年树旁还建有一座小小的神庙，初一十五那里还有香火。特别是村里老了人，为了让逝者在往生的路上畅通无阻，和尚会在枫树下做法事，为逝者向社神请起通关文书，再在逝者灵前烧。

成精的前提是要有足够长的寿命，寿命长了，见识多了，吃的盐比人吃的饭多，过的桥比人走的路多，见多了，识广了，各种套路都熟悉了，自然对天上起云，是风是雨判断得清清楚楚。事出反常，必有妖孽。这或许就是活久见。枫树活得长，又在入村口的关键位置，它不成精谁成精？因此，成精了的人，对瞬息骤变的事物，往往有敏锐的触觉，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人在红尘，整天劳劳碌碌，冲冲杀杀，都为个啥？很多人说白了不就是为了功名利禄美色美食美居吗？七情六欲是一切动物的本性，就连主流大众一直崇拜的孔圣人都毫不隐讳地说：“食色性也！”大凡红尘俗子，没几人不好功不喜权不爱财不贪色的，只有两种人会淡薄：一是彻底明白自己无论多努力，身体和实力都无福消受到能满足欲望的那些东西的人，只好隐退，自宽自解；一种是病入膏肓才蓦然回首曾经努力追求到的许多东西再也不能享受到的人，在绝望中唯觉生命的珍贵，只好放手。

从古至今，到底有没有心甘情愿的真正隐士呢？至少庄子不是，陶渊明不是，孟浩然也不是。只是在现实面前，他们发现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无法和外界的鲜恬寡耻和解时，与其用内心的尊严和肉身的自由去换取不对等的物资，觉得太不符合公平交易的原则，太委屈自己的灵魂了，他们就干脆不屑于这五斗米了，遁逃到自己的心灵世界，做一只精神上自由驰骋远离红尘俗世的大鹏鸟，在碧霄之上体验到无欲则刚的轻松与惬意，于是，或隐匿山林或大隐于闹市。这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放下。

一个人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懂得及时放下，也是智慧的表现。非要不到黄河不死心的话，恐怕跌到黄河身也会死。死了，什么都没有，还玩什么呢？用正当的手段努力追求功名利禄，尽力满足个体的情欲和物欲，是一件很惬意的事。只是要达到目的，很多事真不是努力就能得到的。一般人的情商和智商常不匹配，又要里子又要面子，往往是很难做到的。你选择了精神的自由，人格的独立，你可以天子呼来不上船，但你就得忍受肉体上的人皆得以隶使之的现实，甚至还有贫困的折磨。陈寅恪不愿到帝都赴任，本是不想受羁绊，可不是自己开的公司，你哪有自主选择的权利？最后的20年，陈寅恪过得很凄凉。

凡是所得都有付出，凡是付出未必都有好得。出来混的，都是要还的。一切都有代价，你需要什么，得失是否平衡，都是你自己要想通透的。

有个女人和一个男人邂逅，因心灵高度契合而一见钟情，男子先表爱意了，久而久之她也真的爱上了男人，一日不闻其声，就忐忑不安，为男人担忧，无奈相隔天远总不得相见。看到男人出行的报道，总有一女子相伴，那女子就连合影都是紧紧挨在男子身边，女人心里也会泛起醋意。一直睡觉很好的女人，终于失眠了。女人痛苦不堪，却对相思难以启齿。一日黄昏，她独自坐在尼洛河畔，望着一去不回头的流水伤感落泪。当河上的帆船来来往往，彼此擦肩而过，却并未停留，思前想后，她突然开悟了。回忆从前的日子，发现未遇这个男子之前，她也过得很快乐。于是，她对自己说：自己还是那个自己，改变的只是世界，又何必自寻烦恼呢。之后，她把男子珍藏在心里某个角落，当知心朋友一般，聊天问候，不再想着爱情，心里轻松多了，该吃饭就吃饭，该睡觉就睡觉，一切顺自然，竟然生气和醋意都没了。这或许就是放下后的豁达。

有人就喜欢过闲云野鹤般的闲适生活，不争不闹，远离是非，几十年过得优哉游哉，吃不吃山珍海味，抱不抱美姬他都无所谓，因为没尝试过，自然也不知道其味，没体验过，心里自然没有什么不平衡的：没比较就没有伤害。百年之后，管他贫穷富贵，管他风花雪月，统统被推进高温炉，顷刻间化作一缕青烟，一抔尘土，还有谁贵谁贱？这么想，也算是通透。

放下，在逼仄的现实面前，愿意不愿意大多身不由己。与其折磨自己，还不如放弃难得的所求。人，活到一定岁数，脑子还未生锈时，在现实里熬也熬，终于也会熬成精。所有的放下，哪个不是无可奈何花落去后的迫不得已呢？终于狠心放下了，也算是放过了自己，善待了自己的人。思维是根水管，想通了，也没什么放不下的，最终谁也得抛弃自己和这个世界。早点放下名缰利锁和得不到情去不掉的恨，让自己挣脱樊笼，过点逍遥自在的日子，也算是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