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博吾:把苦难化作传奇(下)
■ 阿 詹
孝子慈父 舍己爱人
陶博吾高寿,从清末的1900年出生,到1996年去世,经历了宣统退位,北伐战争,袁世凯复辟,民国建立,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文革十年及改革开放,虽然一生“东扑西颠”“千磨万折”,但为人子、为人父、为人友,他孝顺、尽责、仗义。自四岁丧父,母亲独自将他抚养成人,竭尽全力给了他最好的教育。他深知母亲的艰辛和不易,如所有中国传统的孝子一样,“父母在不远游”,即使在外面有更好的发展,学成之后还是选择回归故里,隐于乡村僻壤,与母亲、家人相守,尽人伦孝道。1937年,母亲周太夫人去世,陶博吾因悲痛过度,卧床不起,伤心欲绝竟失去知觉达一小时之久。幸得医生全力抢救,才活转过来,“感此五中裂,泪下如汪洋。”1938年,陶先生携侄儿为母亲立碑。此后离开家乡一别45年。1983年回乡扫墓,他发现碑石已经歪斜。两年后他在南昌挑选上好石料,亲撰碑文镌刻于碑石上,为母亲重立了墓碑。他对母亲的无限深情,在漫长的岁月中,未曾有丝毫减弱,直至90多岁高龄,只要提起母亲,仍会泪流满面,伤心不已。
陶博吾在24岁那年成为父亲。独子陶澄成了他时时刻刻的牵挂。一首《白鹿洞忆钧儿》将一位年轻父亲身处险境无处安放的舐犊之情铺满字里行间。38岁至49岁之间,一路逃难,颠沛流离,上有老下有小,他却始终将一家人拢在一起从未分离。在吉安中学任教期间,因生活费不能按期收到,只好靠上山打柴维持家用。“凄悲还向妻儿怜。”时常因无力为妻儿解决温饱而自责。“文革”期间,一家六口分居四处,为了减轻下放农场儿子的负担,老夫妻虽已年过七旬,在农村劳动改造度日艰难,他将刚出生不久的幼孙接到身边抚养,直到八年后落实政策一同返回南昌。“见人三尺矮,惭愧对儿孙。”纵使用全力尽父亲之责,陶博吾仍常常为自己给全家带来的厄运而心生愧疚。
对家人,他是遮风挡雨的大树;对朋友,他是雪中送炭的莫逆。20世纪50年代,有位在中学执教的同事曾景,牢骚太盛,不满现实,终锒铛入狱,妻子出走,亲友远离。陶博吾虽囊中羞涩,但对这位落难同事不间断地给予接济,当傲气十足也曾显赫一时的前云南师范学院院长每天收到陶先生送来的生活用品和换洗衣服时,不禁号啕大哭……“他就像一棵蟠螭斑驳的百年老松,饱受人间苦难,一生中特别看重人间真情。”(王兆荣语)
他对家乡有着始终如一的爱,就像名墨,永不褪色,落墨闻香。如今彭泽陶令纪念馆、龙宫洞、定山中学等处都可见他的题字和撰联,他讲一口浓郁的彭泽话,书画作品落款大多是“彭泽陶博吾”,他晚年声誉鹊起,对于索字求画者,一律来者不拒,有求必应,大家风范,令人赞叹。
情路坎坷 悲凄故事
陶博吾的感情生活如同他的命运一样跌宕起伏。综合家谱资料及年表,他先后有过三任夫人。《陶氏祖谱》载:陶博吾“娶国学生时修其幼女、邑附生道平之胞妹,生于光绪廿八年十一月十二日丑时,民国十一年离婚。继娶湖邑周翔之女。”民国十一年即1922年,亦即娶周香姣(即“周翔之女”)同一年。既然写明“离婚”,当然应该是正式结婚的第一位夫人。陶博吾先生一生先后共有时姓、周姓、潘姓三位夫人。
时姓夫人,除家谱有寥寥几笔记载之外,其他无资料可查。周氏夫人与陶博吾1922年成婚,育有一子,不料四年后周氏便撒手人寰。同年家中母病兄逝,为幼子计,1927年陶博吾续娶了淳朴善良、小他十岁的潘楷香为妻。潘氏终生未育,虽目不识丁,但视继子如己出,细心呵护,给予了孩子一个母亲全部的爱。
陶博吾有着天然的诗人气质,见景生情,睹物思人,他都能以最准确的诗句畅快表达。在寄情山水的悠闲,退隐田园的淡远中,他丰满的精神世界渴求与人互动和契合,恰巧此时,张肖梅走进了他的视野。这年他27岁。张肖梅与陶博吾年龄相仿,毕业于星子县女师,彼时任彭泽县女子职业学校校长。小小县城,一位年轻俊雅、多才多艺的教书先生,自然而然成了那个年代鲜有的知识女性心中的“男神”,而张肖梅这样一位有见识有主见,且对诗文书画颇有见解的新女性,很快也深深吸引了陶博吾,两人相互欣赏,日久生情。花前月下,携手漫步,一同吟诗作画,画纸上栩栩如生的鸳鸯,寄寓着他们热切期盼今生今世出双入对,结伴而行的美好愿望。然而,此时县城风言风语多了起来。原来,他们双方都已有了家庭。据《中国书法全集·黄宾虹林散之陶博吾》卷分卷主编于明诠先生考证:张肖梅当时已经结婚,且是星子县一个大户人家的“偏房”。虽然两人你情我愿,却不能朝夕相守,无奈之下,他们只好相约“私奔”,计划前往大上海终身相伴。张肖梅将自己积攒的私房钱交陶博吾保管,嘱他先行一步,这也直接促成了陶博吾1929年秋“插班”进入昌明艺专进修学习。而张肖梅回星子“恢复自由身”却相当不顺,被逼无奈终寻短见。一对情投意合的新青年,阴阳两隔。“四年远离别,音信久乖错。相思不相见,遗我如糟粕。今夜忽梦君,梦君入帷幕。形影悲萧骚,风姿怜瘦削。翻我案上书,看我栏中药。悄悄无一言,含情对寂寞……会面不可期,他生渺难约。君今入我梦,梦中何隐约。人鬼两不知,生死谁能度?梦来情意亲,梦去非感作……”
这首《三月十四日夜梦后作》虽然没注明具体创作时间,从其内容推测,应该是写于张肖梅殉情而死、陶博吾上海昌明艺专毕业之后,整首诗仿佛心在字里跳,泪在行间流,令人不忍卒读。
这段悲情的经历,给陶博吾带来了巨大的心灵创伤。在昌明艺专学习期满即将毕业时,一位慕其才华的女同学,为将陶博吾留在上海,不顾两人家世的巨大悬殊,情愿以身相许,却再也掀不起他情感的波澜,于是默默地回到了家乡小县城。
泪,是爱的附赠品。为张肖梅流了多少泪?恐怕个性刚毅的陶博吾自己都说不清。直至晚年,对这段情感他也从不避讳,每每说起便老泪纵横。他想走遍星子,去找寻张肖梅的坟墓,为她立一块碑石,并亲手题写墓碑。他相信人有来世,“生未同衾,死愿同穴”,他幻想着百年后能与她同穴合葬。
崇道操艺 传承创新
常常有弟子问:怎样才能成为一名书法家?陶博吾先生对此颇有心得:首先是人品,人品高则书品更高,所以书法家的道德品质,最为重要。颜鲁公书,庄严雄伟,像泰山耸立,令人肃然起敬。所以然者,与他伟大人格所起的影响是分不开的。蔡京的书法也有艺术价值,因为他是令人唾骂的奸臣,所以对他的书法,也就不重视了。至于谄谀求荣或欺世盗名之辈,虽有种种原因,一时为人吹捧,过不了多久,即为人鄙视而不齿。其次要多读书、多行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做学问要如此,学书法也要如此。多读书,胸襟豁达,眼界开阔,这种文学修养,更是书法家必备的条件。多游名山大川,对奇峰怪石,急瀑奔流的种种奇观,可以激发胸中的奇气,所谓书卷气,山林气,正是如此。”再者,作为书法家,一定要有自己的风格:“如果只习一家,专攻一体,即使能够乱真,也只是一个书奴,没有价值……遍临各帖,吸取各家的精华,融化于笔端,才会另有趣味。”
当然,成名成家绝非易事“要达到最高境界,还是要下番苦功,尤其是书外之音,要深要厚。”
周谷城先生说:陶老的诗书画品位高,人品也高,像他这样全面,今日已不多见。
90多岁的陶老依然在街头为群众写字,不分寒暑,不取分文。即便到了94岁高龄已然无法下床之际,他依旧是有求必应。此时的他几近失明,但只要拿起笔,便精神矍铄,笔力雄健,指向哪写向哪,“只以神取不以目遇”。
他面向大众,悉心扶植后辈,学生的年龄大小不一,学生的身份士农工商,只要想学,他都真心指导,“我只要见到爱好书画的人,都劝着学,甚至拉着学。来我家学习诗书画的人,最小的四岁,最大的有六十多岁。其中有的取得了很好的成绩,有的有了进步,都使我得到极大的安慰。”
陶老终生保持了中国士大夫悲天悯人的人文情怀。一方面,他强烈流露出对自然、村居、田园生活真挚的热爱;另一方面,他将批判现实主义的锋芒发挥到极致。
孟子云:“无恒产而有恒心者,唯士为能”。
罗志田说:“中国文化自成一独特系统,士人任重道远的弘毅精神,延续两千多年,也是世界文化史上独一无二的现象,历代士人的中心任务,就是文化和思想的传承与创新”。
南昌徐海宇先生对本土人文颇为关注,他在《大文人画家陶博吾——士与中国文化的传承》一文中写道:“陶博吾是传统文人,诗书画‘三绝’,他是真正的、出色的大文人画家。”“陶老坚守传统的诗书画,没有在近代西方风习的席卷中成为无根浮萍;他安贫守道的精神也没有在‘铜钱滚至’的商业潮流污染下丧失本性。陶老就是当今真正的‘士’”。
功成名就 业内景仰
1996年6月16日16时16分,96岁高龄的陶博吾先生在弟子们的陪伴下安详地闭上了双眼。他留给世间最后的绝笔为“慎独”二字。“如果我的寿命,能够延长数年,而眼睛又有好转,使我能继续追随诸君子共同研究,共同进步,庶几可以得到一点成就感吧,然而这只是一个梦想而已!”他于1984年8月写下这段文字时,眼睛已接近失明,孱弱的身体也让他以为时日不多。许是大半生喝的苦水太多,上天竟特意为他调制了一款延年益寿又浓郁香甜的生命营养液,这一喝竟足足喝了12年之久。他大部分的书法精品,几乎都是在这12年里完成。他的物质生活一直很清贫,他戏称自己简陋的小屋为“三破楼”“简朴斋”,虽然在那张缺角破边的毛毡上有无数诗书画绝佳的珍品横空出世。“闲鸥清趣,野老生涯”是他的自我写照。窗前两竿修竹,案头一方砚池,粗茶淡饭,是他人生最大的满足。他一生勤奋,著述颇丰,主要有《习篆一径》《石鼓文集联》《散氏盘集联》《博吾诗存》《博吾词存》《博吾联存》《题画诗抄》《博吾随笔》等著作面世。吟诗、习字、作画、三五百字随笔皆为日课,直至鲐背,未尝一日废之。他曾对学生说:何时诗书画灵感不再来,吾生命也将终结。
1985年7月7日,江西省文化厅举办“晚芳犹香——曾兆芹、龚槐陂、陶博吾书画作品展”。10月,江西省电视台专题组拍摄《陶博吾诗书画艺术》专题片。“衣锦还乡”的陶博吾受到了家乡父老的热烈欢迎。
1989年5月16日至21日,江西省人民政府、江西省文化厅以及彭泽县人民政府拨了专款,与中国书法家协会在北京中国美术馆共同主办了“陶博吾书画展”,共展出陶博吾各个时期书画作品120幅,受到周谷城、李可染、启功等著名人士以及外国友人的高度评价。林散之为展览作序,启功题写展名,展览获得圆满成功。
1995年10月20日至29日,应上海刘海粟美术馆邀请,95岁的陶博吾坐着轮椅同家人携作品80余幅赴上海举办“陶博吾书画展”。开幕仪式由该馆杜乐行、王兆荣主持,刘海粟夫人夏伊乔和美学家蒋孔阳、书法家赵冷月等剪彩,并发行签名纪念封。同日召开了“陶博吾诗书画艺术研讨会”。蒋孔阳、白桦、沙叶新、夏伊乔、赵冷月、吴长邺、萧海春等出席,均给予了高度评价。戴厚英撰文《贡献一个人》在《文学报》发表。
著名书画评论家陈传席先生把黄秋园、陈子庄、陶博吾和张朋四人称为现代中国画史“在野派”四大家,且认为其中陶老的成就最高。并把陶老和吴昌硕、齐白石、潘天寿排在一起,称之为“20世纪花鸟画四大家”(《画坛点将录》)。
人生的后十二年,让陶博吾蓄积一生的才华得到集中绽放,同时也获得了高度认可和赞誉。他的画册《中国近现代名家画集·陶博吾》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深红色的精装书套被人誉为“大红袍”。他的书法正式入编《中国书法全集·黄宾虹林散之陶博吾》卷分卷,以国字号名家的身份被人们所追捧。他比许多身后才享有盛誉的诗书画家幸运。
如今,他长眠于南昌新祺周翡翠园,墓旁刻着他的两副自挽联:
自挽一:
智既不能,愚亦弗及,碌碌庸庸,天地苍茫何处去。
生无可乐,死又奚悲,悠悠忽忽,漂流魂魄断归来。
自挽二:
尝遍苦辣酸甜,几番东扑西颠,浊骨敢追超脱者。
历尽风霜雨雪,纵使千磨万折,黄泉不作可怜魂。
他用凝重的文字为自己沉重的一生画上句号。他是百年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窗口和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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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魏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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