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出西河戏
■ 冷 冰
戏开演时,我还是吃了一惊。一袭灯火,映亮了半个场院。一会儿,三五成撮,四六搭伙,人们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仿佛沉睡的乡村一下子醒了过来,我才明白,看戏是王村人的精神盛宴。
平日的王村是寂静的。村前,过一片水田地,就是广袤的鄱阳湖。如果有一点点声响,那只能是鄱阳湖的风或是秋夜的虫鸣,偶尔的犬吠,湖畔去雁的唳叫声。不过,雁过无痕,风中止了一下,万物静止,风止在空中,似乎只有一瞬,一切都不曾改变,寂寞也就沉积下来,如秋水般绵长,生活似乎从没起过波澜。
好在有“戏”,“戏”会常常有,婚丧嫁娶也请一出,节假年关也请一出,如今日祖宗祠堂大修,新厦落成,连请五日,更显得排场隆重。
“戏”是本土的西河戏,土得掉渣,但来头不小,名气很大。西河戏起于清初,清代著名艺人周自秀是苏家垱人,生于1844年。周自幼聪明异常,饱读诗书,后习西河戏,对于古往今来的历史,莫不知其大略,演起戏来也是惟妙惟肖。近百年来,西河戏最有影响的老艺人,当推黄纪进。黄纪进幼时读私塾八年,好习诗文,家庭颇富,承父业经商,在老家横塘开有小店,后以演戏教戏为业。黄纪进主演行当为文正生,兼演文净、大丑,有时兼吹笛。他身材高大,脸膛宽阔,膛音洪亮,很快成为戏班里的主要正生,堪称台柱。1935年,戏班在县城演出《梅龙镇》,黄饰演“正德皇帝”,当时的政府还授予银质奖牌一块,牌上有“声色俱佳”四字。可见,即便是西河戏这样的小戏种,能够登上台面的也必须是人中龙凤。
如今的西河戏没有专业的演员和正规的戏台,只是几根长长的钢管、几张篷布和临时用木板搭的戏台。虽然简陋,但却不缺乏氛围:红红的戏台两边贴有对联,屏前有龙飞凤舞的书法,台上进出口有古色古香的装饰,戏台两旁坐有鼓乐手,唢呐手,屏后有报本(台词)的先生。即便再小的戏台,也能最大限度地包容了一切时空中的古今人物,善恶美丑,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既大写意又颇为生活化地展示一方人情世故。
戏台好搭,演员也好找。上台的都是本村的村民,唱戏时临了请师傅教练,平日里下地扛锄头的农民和围着锅台转的妇女,只限定在本村,演员的挑选并没有那么严格。王家的女儿本要外嫁,所以不能登台演出,上台的只有王家男子以及沾了光的王家媳妇。报本的师傅也是王家本村人,唱了几十年的西河戏,平日里也会在村里选唱戏的角色,对这些小媳妇大姑娘临时指导一二,耳濡目染,村子里一台戏不要怎么练也就起来了。
傍晚时分,看戏的、唱戏的都出来了。
唱戏的先进了棚子,化起了妆。
看戏的也不急,吃过晚饭,还在院子里聊了聊天,只有孩子和老人急切,早早地把长板凳架在场中央。一场戏,一无可看时,也可看看戏之人。一群人酒醉饭饱,呼群三五,顾盼左右,啼笑杂之,环坐戏台,看戏者亦看,不看戏者亦看。继而台上一通鼓响,台下就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气氛热烈起来,还有不少像我这样从远处跑来赶热闹的人。
这一段是《三请樊梨花》,那女子光化妆就用了一个时辰,起先是拍彩,打了厚实的粉底,白刷刷鬼魅一般,之后是拍红,定妆,素白的底子起了红云,我想起一个词——“素年锦时”,于初见时,还只是普通的农妇,可一上妆,竟也是倾世佳人。那女子认真,认真也是为了做戏,只不过这样的“逢场作戏”也是必须的。一生平平淡淡,有几次能走上前台?戏外远在江湖,演一个樊梨花就可以出入朝堂了。人不就是个戏里戏外的区别,只不过有的人演得好,有的人演得差强人意,只道认真是必须的。我看女子的妆定好,眉画好,带束好,衣穿好,最后帽盔耸立,一捋雕翎,变成活脱脱的俊美的樊梨花。
给女子定妆的男子唤作罗小宝,是西河戏的名角,锣敲得好,曲唱得好,还画得一首好眉。我第一次看男子给女子画眉,女子眉被画得黛如山水。这眼也是戏的神,冷眼、热眼、凛然之眼、不屑之眼、茫然之眼,眼透人生,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我观罗小宝,眉眼流利,衣裳恬静,举止之间,也是吞吐抑扬,自有一种莫名的哀怨和情愫。
樊梨花很晚才出场,之前的热闹是有的,鞭炮响了三响,锣鼓敲了三巡,上来一位老生咿咿呀呀唱了半时。继而三个白袍小将上来点到,等大家犯困起来,锣鼓也急促一通,樊梨花才正式登场。这女英雄转入前台,态似拂柳,声若黄鹂,接着眉毛一扬,羽翎一抖,一派锦绣,人群中“嗷”的一声掌声如雷。樊梨花长袖缓带,假戏真做,村里人竟然认不出是谁家的媳妇。所谓台上的唱戏疯疯癫癫张张狂狂,台下的看戏痴痴呆呆怅怅惘惘,此生如戏耳,我方唱罢,前台正登场。
闹哄哄的一出戏,也只是人生的浓缩。无论悲欢离合,自编自导自观,皆为戏子,演给他人看,也唱给自己听,一会儿惊天动地,一会儿又平淡如水,生活中的鸡毛蒜皮、苟且迎合是上不了台面的,舞台上只有女英雄——樊梨花。
我听了这一出戏,也觉得和其他戏并无什么差别,世上所有的“戏”,唯“听不懂”是相同的。我不太可能看明白剧情,而且相信来的大部分人都是看热闹的。戏只是一个借口,纷纷扛着凳子来看一个热闹,这是一次盛大的社交,看这么多人面,听这么多人声,已是巨大的欢乐,寂静的乡村多么需要热闹啊!
夜已深,台上的戏还在继续。人声鼓吹,将沉睡的村庄一遍遍唤醒,戏里戏外,我们都是看戏唱戏的人,举手投足,喜怒哀乐,生老病死的束缚,只见衣袂、裙角的舒卷,油彩、胭脂的晕渲,光影交织,似水流年,如花美眷。的确,该叫好的地方,总也少不了座中齐刷刷地喝彩,管他是几个筋斗,一个身段,一节流水,一句念白,接下来总还是尘埃落定,风露无声。
好一出乡村西河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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