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九江 |(论语)一个粗糙而卑微的农民形象——读短篇小说《七岁入学》

2024-08-17 19:12:12   长江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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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粗糙而卑微的农民形象

——读短篇小说《七岁入学》

陈林森

《七岁入学》原载2007年3月的《天涯》,作者是熊淼江。这是一篇只有两千多字的小说,讲述了还差三个月就七岁的柏友在开学那天,父亲提着一篮鸡蛋带着他来到女校长的办公室。从此,小小年纪的柏友领教了父亲的老实,听到了父亲因老实而不得已撒下的谎言。

小说开头写六岁多的小柏友跟着父亲往学校走,希望能够提前上学。柏友是个有强烈求知欲和好胜心的男孩。当他走过林间小路时,“尽量避开草叶,免得露水沾湿了白球鞋”。这是一个重要的细节,从孩子对白球鞋的“爱惜”,可以读到柏友家的贫穷,也可以读到他对人生的憧憬。白球鞋这个道具几乎贯穿小说的始终。在柏友求学失败后回来的路上,“他看着脚上那双浆洗得干净硬朗的白球鞋,心想一回家母亲就会要他脱下来”。白球鞋是一个象征,它体现了读书人的“体面”,也凝聚了小柏友成为一个“体面人”的愿望。当他回到家后,球鞋又一次出现。这时柏友生气了,他坐在床沿,“左脚右脚相互踢掉白球鞋”,用这种对白球鞋的不“爱惜”来表达对办事窝囊、求人失败的父亲的不满。

小说开头的环境描写言简意赅,构成了柏友爱惜球鞋的背景,同时其本身也有丰富的内涵。

“他们经过一块大石壁,石壁上晒着别人家的蔬菜。他们穿过红薯地进入树林,听见鸟雀在啄楝树的果实,小路边落着金黄的松针。”这个环境描写非常简练,我们从中看到了一个贫穷落后的农村,一个远离城市化、现代化的乡村。这里的农民勤劳,种蔬菜、红薯,但他们种出的产品似乎不能及时进入市场交换,吃不完的蔬菜只能晒干储存起来。从石壁、蔬菜、红薯地、树林、小路等,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原始形态的乡村。

小说中,校长是一个重要的配角,是父亲的对立面。从她的对话、动作以及神态描写中,处处能看到她的盛气凌人。作者在描写时,采用的是柏友的仰视的视角,从一个孩子的眼光来看待校长。“校长是个穿裙子的中年妇女”,这是描写校长的第一句话,穿裙子成为校长最突出的标志,反映了柏友所在的乡村鲜有妇女穿裙子的现实,也暗示了女校长的社会层次。在柏友第一眼看到她时,她正在改作业,“这当儿她正用一支红笔划作业本”。不说她在改作业,而说她“划”作业本,这正是一个学龄前儿童的眼光。改作业的速度,显示了小学生作业的简单。校长亲自兼课,暗示了学校规模不大,以及马上要上课时的匆忙。

校长与父亲的对话显示了对照的效果。校长的话严肃、凌厉。“做什么做什么呢?门都快被你们挤落了!”“不行!没满七岁不行!”父亲的话嗫嚅、畏葸。“丁校长,我们家柏友,呵呵,他闹了半个月硬要来读一年级,这不……”“是这样的,丁校长,只差三个月就……”“校长,您多费费心,我们做家长的,这是……”父亲一口一个“校长”,一个很少同外界特别是“干部”打交道的,老实巴交、不善言辞的农民形象跃然纸上。

当时,父亲表达不清的话总是被脾气急躁的校长打断。但当他把一篮子鸡蛋放到校长办公桌上后,校长的口气马上变得稍有缓和。“你别这样,我也不喜欢吃鸡蛋。”女校长双手往后捋一下短头发,“再说,他没满七岁,跟不上班,我们教起来也累。”校长在申述理由时,这些细微的动作在掩饰她的思考:如何应付这个微不足道而又有所求的农民?

对校长的外貌描写,作者老练地使用分散描写的方法,不是一开头就集中展开。先是裙子,嘴唇上的痣,后是短发,最后是她的高跟鞋。这样在情节展开中依次呈现,不仅自然,而且反映了观察者注意力的变化。短发是在动作中呈现,也细致地表现了父亲和孩子的观察、期待和希冀。校长的皮鞋是用声音呈现的,也伴随着父亲和孩子的失望,“女校长的皮鞋声也紧随着一下一下在走廊上去远、变轻,终于消失”。

其实小说中对父亲的描写也是分散进行的,时间跨度更大。“做父亲的提一只盖着荷叶的小竹篮,他是个面色酱黑、大手大脚的农民。小竹篮晃动在他身体一侧显得很轻巧。”“父亲的手和他的笑脸一样,很粗糙。”“经过那片红薯地,父亲弯下腰将那些伸到路上的茴藤理开。‘都拦住路了,这些人家,种的什么茴藤哪!’做父亲的自言自语了好几句。”“‘你怎么知道我没讲?’父亲的声调里有一股旱烟味。”“一直到许多年后,柏友从一个拥挤嘈杂的城市归来,看见做父亲的仍然弓着背在菜园里锄地,他才真正理解个中缘由。”

这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作者不仅写出了父亲的外貌,也写出了他的表情和灵魂。在父亲拍拍柏友的后脑勺,催促他向校长背唐诗的方式显示孩子不小了,智力也行,能跟得上班。表面上是写父亲的手,更重要的是刻画父亲尴尬的微笑。很难说父亲的手与他的笑之间谁是本体,谁是喻体。虚实结合,相得益彰地展现出父亲从里到外,都是一个“粗糙”的农民。这种“粗糙”,不仅是长期劳动磨砺的结果,也是长期憋屈、窝囊的生活熔铸出来的形象。这是一个终生辛苦劳作,对生活没有多少追求的卑微的农民。但就是这样的农民,把孩子的读书当成了大事。他不惜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放弃尊严,去“贿赂”校长。笔者注意到,即使是父亲牺牲了尊严和一篮子鸡蛋却遭到失败,孩子已经生气了,父亲也没有任何受到挫折后应有的沮丧。在回家的路上,他还弯下腰来,将别人家地里伸到路上的“茴藤”(红薯藤)理开。这既表现了父亲的善良,也说明父亲一辈子遭受失败和挫折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评论家曹语凡在《“不开化”的乡下人》一文中指出,熊淼江笔下的父亲,是一个具有固执的、“不开化”性格的农民,他们单纯、善良,没有什么雄心大志,也没有散发出多么勇敢、智慧的光芒,是那么平凡,以至于平庸,属于我们这个社会的底层。小说发表已经过去十几年,“父亲”这样的农民今天或许越来越少了,但这类底层人物仍然应是作家关注的对象。他们的生命平凡,脆弱不堪。如果某种权力针对他们,那他们只知道往门后面躲;如果战争来临,他们也将是最快牺牲的那群人。

至于小说中柏友的形象,主要是起到描写父亲的一个见证人的作用。虽然柏友也是用的第三人称,但具有第一人称的效果。柏友的心理活动对刻画父亲起到重要的作用。特别是小说结尾,柏友对父亲为什么在校长没有帮到忙的情况下,没有拿回一篮子鸡蛋,并且回家后还在母亲面前“撒谎”来显示校长有某种“承诺”这件事耿耿于怀。直到柏友通过考上大学到城市生活后,回老家看到父亲几十年如一日地弯腰弓背在菜园里锄地的情景,他才理解了个中缘由。“个中缘由”是什么呢?作者并未明言,留给读者更多思考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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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吴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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