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邱益莲

故乡的冬天总是很萧索，天空老是阴沉沉的，显得特别低，寒鸦不时从屋前房后哇的一声大叫飞过，给整个村子抹上一层灰冷的色调。记忆中，故乡的冬天在小山的包围中，寒飕飕地很少见到太阳，唯独给我们带来暖色和乐趣的，是冬季游走在村庄的铁匠拉着风箱烧得红的炉子，和一锤一锤打铁时的种种神奇。

那时村子里农耕需要的工具，基本是铁匠打出来的。每到冬天，就有外面来的铁匠，挑着一担工具，火炉、风箱、木炭、木盆、做工凳、大锤等打铁需要用到的全套家伙，进村就拉着嗓门喊，需要将用坏的锄头、镰刀等农具进行修理的人家，就会大声回应。于是，铁匠就将担子往某个大屋堂前一放，立即拉着风箱烧着炉子，把需要修理的工具放进炉子里烧，烧得通红时，就取出来，一锤一锤敲打，火星四溅，孩子们围在旁边看着他像变魔法似的，将坚硬无比的东西像揉面团一般，弄出想要打成的形状。那时，我们这些孩子谁都想上去抡起锤子敲打几下，看他那么轻松揉捏那些铁器，以为打铁是一件很轻松很好玩的事。

看铁匠打铁，是我们每年冬天最大的乐事。铁匠使劲拉风箱，炭火特别旺，将需要修理的铁具放在炉子里烧，在堂前远远站着我们都觉得很暖和。当铁具烧得通红透亮时，他夹出铁具，快速抡起大铁锤敲打，将坏了甚至断了的地方通过捶打连接起来，打成需要的形状后，铁匠会把那打成型的铁具往木盆里冰冷的水里一扔，嗞的一声，红铁具冒出一缕缕青烟，我们看得特别刺激。烧红，捶打，扔冷水里浸泡，再加热捶打，再浸，如此反复几次，一件铁具总算修理好了。童年时一直纳闷，铁匠为何要将烧红捶打好的铁具再扔到冷水里，让铁器在冰火两重天中遭罪呢？

中学时学物理，听老师说，铁匠把铁具烧红后捶打，然后扔冷水里浸泡，这叫淬火，目的是可以使钢铁变得具有高硬度、高强度，经久耐用。捶打和淬火，对钢铁而言，这个锤炼的过程恐怕不是很舒服，但经历了高温烧红再一锤锤打击后，突然浸泡到冰水里，这些高强度的磨练，却使得它的硬度和强度增加了几倍。

每想到淬火这道工序，我就浮想联翩。记得朋友说她孩子读大学时，行李都是她开车送到学校，放寒暑假时东西稍多一点，女孩就会喊父母去学校帮忙拿。大学毕业后，孩子到澳洲去读硕士，人生地不熟，无亲无故，一切都靠她自己张罗。朋友不过是个普通工薪层，没有太多的钱支持女孩儿，房租、生活费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女孩只好一边读书一边到餐厅打工。在家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在餐馆里端盘子、洗碗，什么脏活累活都干，动作慢了，或者不小心摔坏了盘子，会被老板一顿臭骂后还得扣钱。女孩被骂后还得赔礼道歉，生怕老板炒她鱿鱼。三年留学生活，课余打工，被辞退，再找工作，换了一家又一家餐馆……硕士毕业后女孩自己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回国探亲时，自己拖着行李回家，再也找不到出国前那种娇滴滴的样子。朋友说，是生活的磨砺让女孩儿成熟了。一次一次的挫折，不也是女孩儿经历生活的“淬火”过程吗？因为淬火，使得她变得更有硬度和强度。

一个偶然的机会，结识了一位九十多岁的老太太，她的祖父是护国运动的三大元勋之一，父亲是重庆和平解放的先驱，出生在这样一个权贵之家，她不仅貌美而且才高，曾经备受家人宠爱，是典型的娇小姐。出行有车马，归家有私佣，生活起居均有人照顾。可是，好景不长，战争的烽火刚息，她又历经各种运动的洗礼。她说，刚开始遭遇不公时，想死的心都有过，可是经历的苦难多了，反而变得坦然和平和了。当她年过半百时终于平反，迎来了新生活。历经生活的胖揍后，她变得宠辱不惊。当我拜访她时，一眼见到她那高贵、从容的气质，真是惊若天人。一个经历了生活无数次捶打的人，岁月不仅没有沉淀一丝一毫的皱褶，反而淬火成钢般炼就了她的雍容华贵。半天的闲聊中，她没有半句对生活的怨言，甚至连感慨都没有，有的只是对当下生活的热爱，对未来更美好的憧憬。

河南那个对生活充满理想的23岁的女教师，刚刚入职2个多月，因为难以忍受来自非分内之事的压力，竟然选择一死了之的方式来逃避不堪重负的现实。在深深遗憾一个年轻生命的陨落的同时，更多的是引发我的思考。每个生命都是要经过生活的锻造的，只有在反复锤打和淬火后，生命才能重获新的活力和耐力。为何不在孩子小的时候，就有意对他们进行淬火加工呢？今天的物质生活是繁华了，在不愁温饱问题后，很多父母对孩子倾注了更多的呵护，爱的教育深入人心，很多父母平时都不会忤逆孩子的意志，顺风顺水环境中长大的人，看似乖巧，一遇到风浪就主动夭折，自我摧残，这实际是缺少生活的淬火锤炼，生命缺乏韧性和硬度的表现。

《红楼梦》中贾母的高贵，就在于她有过大经历，以及经历各种世象时的从容镇定。她经历过盛世的繁华，也遭遇过家运的衰微，受过生活的淬火磨炼，她完全锤炼成处变不惊的雍容气度。她可以和儿孙一起享富贵，也可以坦然接受变故受贫贱，这正是无数读者景仰她的原因。她的贵族气，不是指她的出身高贵，而是指她从容面对生活锤打的从容态度。

又一个寒冬来临了，故乡的铁匠老手艺也早已消亡，每想起老铁匠将烧红锤打后的铁具丢进盛满冷水的木盆子的场景，就想起那些人生经过淬火历练的顽强生命。上苍在塑造每一个人时，都是用的娇柔的血肉材料，没有哪个人是天生有特别的强度和硬度的，只有在经历淬火锤炼后，才会慢慢彰显人的韧性和坚强。生命的强悍，是必经生活的淬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