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九江丨(散文苑)山嫂

2023-12-01 19:05:00   长江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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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  嫂

■ 周吉潭

前天,在公交车上偶遇山里故人,告诉我山嫂走了,是半年前走的。我心头为之一颤,默祷山嫂走好!分别五十多年了,很难想象她老了之后的形象,但她那时的音容笑貌,至今仍清晰得很,仍亲切得很。

那年,我下放到她那个村,一处深山沟。我住在她家隔壁小仓库里。头两天都是在她家吃饭,后来自己开了伙,但她还常送些熟菜来。我不知道她的姓名,只是跟着人们叫她山嫂。山嫂长得很标致,就是放在城里也算得是个美人儿。第一次在她家吃饭,她蒸了两个冰糖鸡蛋端到我面前,我不好意思吃。山哥说:“吃吧,这是你山嫂的一片心意,别让她不高兴。”我很久没有享受这般美味,甜到心里了。山嫂看我把汤都喝完了,开心地笑了:“来这穷山沟,没有家人照顾,就把这里当作家吧。”“虽说穷点苦点,毕竟是个家呀!”山哥接着说。我顿觉一股暖流在全身流动,感受到家的温暖。

六月了,早晚还是有些凉意的。我挖了一上午菜园,一身汗水沾着泥沙,便顺脚到屋后小溪洗洗。男人们上山做事去了,村子里好安静。来了几天还没洗过澡,索性脱光衣服痛快洗一下。“哎呀嘞!哪屋里牯牛在浴水呀!”接着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我吓坏了,起身去拿裤子,就见山嫂端着筲箕向我走来,便又连忙蹲进水里。山嫂止住笑,用筲箕遮住脸:“快起来,水冷,莫惊了汗!”好像听到命令,我赶忙爬上岸,正待去取裤子,她一把抓住我左手,好大力气,我动不了。她把筲箕往地上一撂,扯下肩上的罗布帕,用力擦我的背心:“背心擦热了就不会病的。”然后把帕子塞到我手上:“前面就你自己擦吧!”又咯咯笑起来,拾起筲箕刷帚蹲下洗刷。我不知所措,穿好衣服就要走。“莫走,我跟你说话。”她回身站起来,看着我说:“我老弟跟你一样大,三年前走了。自从你来后,就觉得你就是我老弟,以后就叫我姐。”我怔怔地呆着。她却哭了,不知是高兴还是忧伤,揩干泪她又笑了笑,拉着我的手去她家。山嫂大我两岁,山里人结婚早,孩子都有四岁了。外婆疼外孙,把他接回去养,说是在深山读书不如在山外读有见识。山嫂落得洒脱,难怪看上去仍是个大姑娘一样。从此,我就改口叫她姐。

半月无雨,旱得厉害,栽的菜又黄又瘦,我赶紧给它松土浇粪。这菜园隐蔽在坡地上,顺着溪边石头小路往上百多步,四周尽是荆棘茅草,只见山嫂提着茶壶走来。“姐,大热天的,来做什么事?”“看到你到园里做事,晓得你口渴了。”说着就走到一旁用脚扫倒一片茅草,形成了“沙发椅子”。“来,歇下。”我放下锄头,坐到茅草椅上。她把茶碗递给我,挨着我坐下,看我喝茶。笑了笑:“姐好不好?”“姐好!太好了我不好意思。”“憨巴,叫了姐就是自己屋里人,有什么不好意思!”“姐……”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哎!叫姐亲热!莫叫山嫂,山嫂是别人叫的。”“怎么大大小小都叫你山嫂呢?”“大家都喜欢我呗!年轻伢嘞喜欢叫嫂嫂,也有些轻身鬼崽叫骚骚。”“骚骚?”“是呀,就是骚货的骚。”“这不是骂你吗!”“哪里呀,有人处叫嫂嫂,没人处叫骚骚,叫得亲热。”“啊,叫得亲热?”“是看得起你哟!”“骂了还是看得起?”“这里男人要野,女人要骚。山旮旯里,巴掌大的天,巴掌大的地,不野不骚闷得慌啊!”我边听边笑,不置可否。“再说了,人都争强好胜,不野不骚的人不出众,人家瞧不起呀!”“那,姐你……”“姐骚得很呐,所以都看得起姐。”我不由自主地将屁股往边上挪了挪。“但姐绝不会骚你的,你到这里是来转运的,说不准明天就会飞出大山。姐不会害你,只是图有个说话的人。”说着伸手拉住我,我又不自主地挨紧了她。她抬了抬头,沉思了一下,轻声哼起山歌来:“南风没有北风凉,家花没有野花香。兰草花开香十里,桂花香过半边天。好姐难香二十年!”唱完,她突然昂起头:“你看见么,田间地头那些吊脚棚子?”“是干什么用的?”“野猪棚,守野猪的。”“啊,怕野猪糟蹋粮食。” “又叫打野棚。”“打野猪?”“不,野猪怕人,你一吼它就跑了。你要打它,反会过来伤人。”“那怎么叫打野呢?”“哈哈哈,你不懂。男人每晚轮班来守棚子,与他相好的女人夜里就会去棚里相会。山里叫打野。”“那,被家人找到了怎么办呢!”“多数人都打过野,哪个管得了哪个。相反,没打野的是看不上眼或不得人喜的。”“啊,寻求精神释放。”“生活太单调了,人总是有感情的。”她忧郁地痴看着我。我忙倒碗水:“姐,喝口水吧。”她接过碗,抿湿了嘴唇,在我额上吻了下,然后咕噜咕噜连同额汗一起吞下去:“老弟身上的气味,留在姐肚里了,今生今世忘不掉了!”笑着对我眨几下眼:“不光那野猪棚,这山里随处都是调情的好地方。姐在这里幽会,只有天知地知,又有哪个看见了?姐再唱段山歌你听,手挽手儿进松林,松林树下好调情。哥脱衣裳树上挂,妹解罗裙隔灰尘。不瞒天地只瞒人。在这里,只要有情,时时处处都可以做事的。”“人与人的关系不就乱套了吗?”“哪个说得清楚,也不必说清楚的。”我觉得耳根在发热了。她站起来,提起茶壶:“早点收工,等你吃饭,还有块腊肉。”望着她扭动着腰肢顺路走去。

一个多月后,全县造林会战,县林垦局抽调几名知青组成工作组,到各乡指导造林工作。我被抽调走了。临行前,山嫂步行几十里从山外买来鱼肉,接我吃饭。仍是一碗冰糖蒸鸡蛋让我先吃,竟是三个!“多的那个是姐的一颗心,把姐的心吞到肚子里去!”不待我提问,她就先发了话,接着边笑边往我碗里夹鱼夹肉:“多吃点,身子结实了,才能走出大山啰!”山哥要给我倒酒,我说不会喝。她眼一睁,抢过酒壶倒满一盅:“不喝酒成不了真正的男人,将来怎么能做大事!这酒是姐煮的,喝了就晓得姐的味道!”我只得分几次喝完。“哎,我没看错,是个真正的大男人!”于是,她也端起酒杯一口干了。

第二天一早,我将昨晚带回的饭菜热了吃,想趁天气凉早点下山。她笑着来了,用新手帕包着什么:“晓得你会赶早,煮了几个茶蛋路上打点。”随手放进我书包里。从她的笑脸上,我看到有些红肿的双眼,昨晚没睡或者哭过。“好了,早点出发,日头上来了山路热。”“姐,多谢你对我的好!我会回来看你的!”她搂过我的头,热泪不住地滴到我脸上:“傻兄弟,哪个要你谢!姐早知道你是来转运的,总有一天会远走高飞。姐望你能回来看看,再喝盅姐的酒,再吃餐姐的饭。”“姐,有机会我会回来看你的。”我的眼泪已忍不住了。“不,姐不望你回来,姐望你走得更远,飞得更高!你已在姐心里,姐也在你心中,姐知足了!”说完帮我擦去泪水,接着拎起我的被子,拉着我的手,说着笑着一直送到山路口。我爬上半山腰,回头看见山嫂仍站在那里目送着我。我的泪水又不由自主地涌出来。此后,我竟然真的再没见过山嫂!不是远走高飞,而是困顿辗转,但彼此都应是没有忘怀的,因为都深藏在胸腹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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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魏菲

责编:刘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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