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回忆
■ 戴 燎
我是个喜欢念旧的人。大年初二,是女儿回娘家拜年的日子。这天我避开人群和喧闹,独自来到了老屋门前。老屋已经非常破败,门前杂草枯黄,墙面斑驳脱落,屋檐下满是蜘蛛网,唯有土砖结构和实木门窗还算完好,证实着老屋的坚强。我鼻子一酸,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这间老屋承载着我太多太多的苦与乐,里面曾经的人和事令我终生不忘。
母亲淳朴,善良,厚道,深得村里人敬重。她对子女慈祥而严厉,为养育6个子女付出了毕生。那时整个国家经济困难,我家虽然人口多,由于父母辛勤耕作,勤俭持家,一家人的生活还是有着落的。我们简单地快乐着,只盼着过年有肉吃,过节有蛋吃,旧衣穿破了有新衣服穿。
记得一个端午节,母亲起了一个大早,在门头上挂好了菖蒲、艾叶,煮了二十几个大蒜头和一大脸盆自腌的咸蛋,帮我们每个小孩手上脚上脸上抹了雄黄酒,再帮我们脖子上挂了一个五彩蛋袋,蛋袋里装了个染成红色的鸡蛋。我们各自分得了四个鸡蛋,我问母亲,你怎么没有鸡蛋。母亲说,我的早放一边了。我竟信了,和弟弟一样立马吃了两个,留下两个明天细品。
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从门前闪过。母亲认出,他是那个下放改造的“牛鬼蛇神”的儿子。他的父亲被批斗而死,娘又改嫁,少年受刺激而变得疯癫。母亲抢过我手中的两个鸡蛋,拿上两块粑粑和大蒜头,追上去给了少年,还不忘给他抹上雄黄酒。少年两眼放光,唱起了“东方红,太阳升”,吐字清晰,音律纯正,我们觉得他不傻。见少年走了,母亲眼圈泛红,长叹一声。后来政策落实后,少年给我们家送来了一堆礼品和200元钱,以答谢母亲当年的施饭之恩,还说他父亲的冤案已经昭雪,自己在读大学。母亲长舒了一口气,笑了。
那个时候面条也不多见。家里招待客人,都是一大碗面条里卧着两个荷包蛋。一天家里来了个远房亲戚,照例是这个礼数。母亲吩咐我们大的带小的出去玩,等客人吃完才能回家。我们远见着亲戚吃完了,坐了一会,打着饱嗝扬长而去。弟弟第一个冲进屋里,看着碗里稀疏的短面条和汤水,大哭了起来,我们连哄带骗的也不管用。气恼的母亲拿起藤条,高高扬起,轻轻落下,一时间弟弟白嫩的屁股上有几条粗红的印子。弟弟哭得更伤心,眼见母亲没有停下的意思,害怕了,只得求母亲说下次不敢了。母亲停下了手,别过脸去,我分明看见母亲流泪,但我不明白。晚上我问母亲,为什么打了弟弟,自己还流泪了?母亲搂紧了我说:“打在儿身上,疼在娘心里。”读懂这句话时我已是为人母了。从此弟弟乖巧懂事,不抢吃,不争吃。这事一直印在我心里。
在我的兄弟姐妹中,二哥最受宠。他身材高挑,读书又好,是我们家当之无愧的希望之星。1977年恢复高考后,那时我们村是全县有名的富裕村,村里人深知读书的重要性,乡亲们啥都不比,只比谁家孩子会读书,所以村里还真是出了一些人才,从此跨出农门,去了更广阔的天地。人杰地灵,羡煞旁村,甚至有姑娘哭着喊着要嫁到我们村来。
乍暖还寒的春天,二哥天不亮就起来读英语。那时英语课开设不久,一般的学生学习很困难。伴着鸡鸣狗吠,听着二哥叽里呱啦的读书声,耳边传来邻居们艳羡的声音,母亲乐不可支。夏天的蚊子一抓一大把,樟树桩和木屑子就成了灭蚊利器。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在烟雾缭绕的屋子里,在粗糙的木板门上,二哥用毛笔写下了“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冬天,一边是母亲和姐姐们纳鞋底的刺啦声,一边是二哥在纸上奋笔疾书的沙沙声,煤油灯在欢快地闪烁着,我们的心也在欢快地跳跃着。为了防止打瞌睡,二哥端了一盆冷水,把双脚浸泡在冷水中,继续苦读。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经过难熬的等待,二哥的通知书终于来了。母亲一手捧着鲜红的录取通知书,一手抚摸着二哥的头,一家人喜极而泣。在20世纪80年代,全家省吃俭用,奋力托举,二哥的刻苦用功,终于金榜题名,这是何等的荣耀!现在二哥是一名成功的且有爱心的私企老板。
二姐出生后,正赶上国家三年困难时期,加上家里盖房子,生活的艰苦可想而知。因她是九月底出生,菊花已谢,故取名菊英。由于父母重男轻女,二姐只上了十几天的学,8岁硬是被父母拽了回来,从此当上了放牛娃。牛背上长大的孩子身上总是伤痕累累,几次从牛背上摔下来,摔断了胳膊。二姐从未穿过新衣服,吃着剩饭剩菜,艰难地长大了。她呵护着弟妹,孝顺着父母,直至嫁作他人妇。尽管生活艰苦,农事繁重,但她好像从没烦恼过,总是人未到,歌声和笑声先闻。她说:“人生在世,没有过不去的坎。”村里人都喜欢她,说她是天养的。
从我记事起,二姐就喜欢吃鱼头、鱼尾。我永远都记得那大脸盆里萝卜多鱼少,生姜、大蒜、干辣椒的混合香味瞬间弥漫开来,一大家子围坐在八仙桌旁,你推我让,鼻梁上早已辣出细密的汗珠。我咂着嘴,问二姐怎么不吃鱼肉?二姐说:“鱼头好吃,我喜欢。”多年以后说起二姐喜欢吃鱼头的事,二姐只是淡淡地说:“其实我也不喜欢吃鱼头,只是鱼肉不够吃啊。”我心一颤,这几十年关于二姐喜欢吃鱼头和鱼尾,竟是个谎言。二姐曾央求我教她识字,说:“不多,一天三个字,先从男女二字开始,然后是我的名字。”由于我的懒惰和不屑,一直拖到她出嫁也不了了之。二姐承包了一大家子人的洗衣、做饭。每天晚上我提着马灯,照着二姐到一里外的水井里去挑水,一晚上要担七八担水,才能装满一个大水泥池子。
二姐吃尽了没文化的苦,如今细想起来,我非常自责,对二姐的亏欠和内疚年深日久,有增无减。没读书是她一生的痛,错失高考是我一生的痛。我无力帮到她,有一次我送了她几双袜子,她很高兴,说:“谢谢你还记得我!”我湿润了双眼。二姐是路边的野菊花,默默地开着,自带芬芳。我唯愿我的二姐平安健康,好人有好报。
往事如烟,岁月如歌,我已奔六,好多事和人已成过往。站在老屋门前,我早已泪如雨下。父母不在了,儿时的家没有了,老屋已破败,荒凉孤独。父母是自己隔着死亡的一堵墙,墙轰然倒塌,我的人生已剩归途。唯有这间老屋,是安放我灵魂的净土。一生失意失志,颠沛流离,尝尽人间疾苦,我学会了宽容、谦让和善待他人。家人们的善良和勤奋,他们对生活的执着追求,影响着我,激励着我:生活虽苦,但请你足够坚强,也请你足够相信,上苍会眷顾每一个奋力拼搏,心里有爱,眼里有光的人。
我的老屋,我孤独的老屋,我魂牵梦萦的地方,我永远的灵魂净土和快乐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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