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地乡村振兴史

■ 徐观潮

神秘的五十一福地

在中国道教史上，鄱阳湖流域洞天福地多，出的神仙也多。道教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中，鄱阳湖流域有5处小洞天、12处福地，数量居全国第二。神仙更是数不胜数，除了在这些洞天福地飞升和镇守的神仙外，还有十二真君和正一派祖庭几十代天师。

我就出生在五十一福地元辰山以西的一缕炊烟下。元辰山因苏耽在此成仙，改名为苏山。我辗转在外多年，身上的标签是苏山人，却不知姓了苏仙半个姓。

我从来没觉得苏山有什么神奇之处，其方圆不过百十里，最高峰海拔也才384.7米，这在中国的名山大川中不值一提。苏山亦无很特别的风景，就像一个其貌不扬的山野村夫。苏山能名垂青史，其神秘之处在哪？我搜遍所有史料，也没有找到答案。

《都昌县志·名胜》记载：“元辰山在治西北四十里，乃道书第五十一福地。晋苏耽尝居此，故一名苏山。山下为显福观，旧有奉母庭、丹灶、石杵臼等仙迹。观前清泉混混，不舍昼夜。山顶石壁有泉，传曰橘井。山半有马蹄洞，云是苏仙驻马上升处。洞中虚旷，行则有声。山南巨石平坦，上有靴迹，亦传是苏仙所履，名曰靴迹源。”苏仙飞升之时，母亲说，你成仙了，我依靠谁？苏耽留下一个柜子给母亲说，一应所需尽在柜中。明年大疫，取庭前橘叶和井水救人。第二年，果然爆发了瘟疫，苏母因救人有功，也飞升成仙。仅有这些传说似乎还不足为凭。

近些年我又从苏山以西的十里陶家冲找到一些线索。改写东晋历史的名将陶侃就生于斯长于斯，四大贤母陶母也自然成名于此，甚至陶侃四世孙陶渊明也与此地有很深的渊源。这于洞天福地又有何关联？

道教的洞天福地出现于东晋，定型于隋唐，是一组人迹罕至、景色秀丽的名山大川或岛屿，也是道徒修炼和通达神仙、省察内心的场所。这与名不见经传的苏山有很大反差。

我也曾多次登上苏山之巅，俯瞰赣鄱大地。往南是阡陌田园和如诗如画的村庄，浩瀚的鄱阳湖与天相接。往西庐山五老峰触手可及，其间古彭蠡湖如玉带横陈，往北往东多是群山。登高临风，虽然有如仙如幻的感觉，却看不出苏山有何神秘之处。

或许无神秘就是神秘？

如谶语的传说

苏山民间有一个油盐潭的传说：苏山之巅曾住着一个道士，自产粮食蔬菜，油盐取自油盐潭。说是潭，其实就是两个小酒盅般大的洞。油盐潭每天长出一盅油，一盅盐，仅供道士一天的用度，道士日子过得很清苦。时间久了，道士动了贪念，取来斧凿把油盐潭凿成了碗大的坑。道士想，这回能大吃大喝了，积攒下来的油盐或许还能卖钱。第二天，道士到油盐潭取油盐，两个石坑里什么也没有。道士再也无法继续修炼，便下山去了。

这个传说原也只讲述了一个做“真人”的道理。民间茶余饭后说说，并无人在意。没想到若干年后，苏山人却为此付出了巨大代价。

很多年前，苏山人就像熟知油盐潭的传说一样，知道苏山山脉之下花岗岩储量丰富，分布区域达40平方公里，储量10亿立方米。花岗岩的品质与福建603花岗岩类似，是理想的广谱型天然建筑用材。苏山人没有享受到洞天福地带来的好处，但如果能将地底下的花岗岩开采出来，或许真能过上神仙般的日子！

二十多年前，苏山人引进福建老板投资开采花岗岩。当年苏山乡政府这样描述开采盛况：2002年开始石材开采，基本形成了产、供、销为一体的赣北乃至全省最大的建筑板材基地。

苏山乡也的确因此得以繁荣。乡里建起了石材加工区，人称石头城。乡里原本不起眼的街面，每天人头攒动，车水马龙。后来，外商陆续退出了苏山，人说是苏山人动了贪念，挤走了外商。苏山乡也的确有人富了，“老板”满地走。传言苏山人赌钱一夜进出就是几十万，甚至是几百万。“老板”轮流做，有人昨天是富翁，今天就变成了穷光蛋。

在旁观者眼里，苏山正在遭受一次劫难。苏山及其周围的大小山头变得千疮百孔，集镇上到处机器轰鸣，灰尘漫天。乡村池塘淤塞，河水变色。石材无序开采惹得天怒人怨，结局正如贪心的道士，环保部门强势介入，所有的矿山和石材加工厂关闭。此时的苏山已是满目疮痍，石头城一片萧条，“老板”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神奇的救赎

每当人类懵懂无知的时候，大自然都会伸出橄榄枝，考验人类最后的善良。

彭埠桥村是苏山以东的一个村委会。2003年，在苏山彭埠桥村高梁里做上门女婿的江苏人见苏山石材开发势头很好，便通过江苏的朋友老陆，游说浙江安吉的朋友老舒来高梁里开矿山。老舒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到哪都不会放过赚钱的机会。来的当年，他就带了二十多棵安吉白茶茶苗，在矿山上扒下来的山皮上试种。一年后，他发现在这里种的白茶白化度居然出奇的高，泡出来的茶口感也特别好。老舒意识到这里是种安吉白茶的好地方，便在同村委会的穑臣畈租赁了89亩柴山种茶。茶山2004年下半年开挖，2005年春种上茶苗。这一年，老舒的矿山亏损了20多万元。他果断地将矿山转卖出去，专心经营茶山。2006年，老舒的茶山一叶一芽干茶产量亩产1斤，第二年亩产7斤，第四年便达到25斤。那时安吉白茶市场异常火爆，每斤干茶售价在1200～1600元之间。六年之中，老舒净赚400多万元。

80后的徐秀明就是穑臣畈人。2009年，他与姐夫合伙开石材加工厂。这时苏山的石材产业看似红火，其实已露颓败之象。徐秀明钱没赚多少，却三天两头因污水排放与当地老百姓产生纠纷。徐秀明是年轻一代中有见识有头脑的农民。他16岁初中毕业就到沿海打工，并逐渐成为打工仔中的白领。21岁时，他回乡结婚，婚后又与姐夫合伙买了一部二手班车跑班线。多年的闯荡，使他由一个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睿智的生意人。2011年，他对苏山石材开发已经产生了不好的预感，适逢老舒想卖茶山回安吉，便与妻舅商量共同买下了老舒的茶山。89亩茶山共花费150万元，徐秀明在亲戚朋友的帮助下，凑了整整90万元，成为茶山的大股东。茶山当年投入，当年见效。

整个彭埠桥村委会的山林面积才四百多亩，且山权到了户，加上一般农民目光有限，茶叶产业发展空间很小。2013年，他与姐夫合办的石材厂难以为继，便转卖给了他人。同年，他将目光投向妻子的家乡左里镇林山村。徐秀明动员姐夫和三个妻舅入股，在林山水库以东租赁开发了120亩茶山。2016年，他们又在林山水库以西开发了500亩茶山。2018年，徐秀明独自在苏山东南的坡垅村购买了220亩四年茶山的60%股份。至此，由徐秀明直接管理的茶山已近千亩。

徐秀明富了，他身边的人也都富了。

我在追溯徐秀明的致富史时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他爷爷是一个农民，一辈子住的是比人略高的土坯房。他父亲也是农民，住房略胜一筹，是一层的砖瓦房。他则住上三层的楼房。我笑，这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啊，儿子怎么样？徐秀明说，从祖辈到父辈没有一个人读书，我也才读了初中，儿子考取了四川大学。我说，那是国家“双一流”名牌呀，芝麻花越蹿越高啊！

最让人没想到的是徐秀明的个人创业史神奇般地开启了苏山的救赎史。

苏山白茶悄然生长

2020年，我到苏山乡采访脱贫攻坚。苏山乡主政领导告诉我，为了恢复苏山的生态，乡政府用了四年多的时间，花巨资全面开展矿山整治，才将全乡32座矿山生态修复到位。这次采访，我也有一个意外收获，苏山乡走上了另一条生态发展之路。

在苏山乡合岭林冲峰茶场，股东徐喜松给我讲了一段他的创业史。徐喜松打工常年漂泊在外，早已厌倦了这种生活。2013年底，徐喜松回家过年，村支部书记徐建平邀他回乡创业。徐喜松说，没合适的投资项目。徐建平说，种白茶呀，彭埠穑臣畈的白茶卖得好。

徐喜松心动了，先到徐秀明那了解情况，后又到安吉考察。徐建平问，考虑好了吗？徐喜松还有些犹豫。徐建平说，别犹豫了，你投资，我入股。2014年开春，徐喜松、徐建平等四人合伙开发了130亩白茶，不久便有了效益。之后，徐建平又通过山林流转，扩展到500多亩。采茶季节，山上最多时有600多人采茶。茶场茶叶日加工量达3000斤鲜叶。

有了村干部带头示范，苏山白茶很快便辐射到龙泉、雷山、石城、徐港、土目等村委会。苏山西麓素有桃花源之称的十里陶家冲，成了白茶开发的首选之地。如今的十里陶家冲漫山遍野都是白茶，足足有几千亩。

雷山村下林渡是我的老家。忽一日，村里的发小邀我回乡种茶。我到村后的几个山涧看了看，全都种上了白茶，其中还有我家的几亩自留山。山是父亲租赁出去的，因为事小，没告诉我。我望山兴叹，只好作罢。

也是这一次，我了解到苏山乡茶农有千余户，全乡种植白茶达1.2万余亩,白茶注册商标有11个，茶叶产品远销全国各地。苏山乡还成功申请到省级农业现代产业园（共设六个基地）。在苏山以东的山脚下，一座由浙商投资1个亿的“春见元辰”茶叶交易市场已基本建成，老总冯占雪曾与我有过数面之缘。

让我更惊讶的是苏山白茶种植区域从最初的苏山、左里已扩展到徐埠、阳峰等都昌大部分乡镇。从事白茶种植行业人员也从单一苏山籍发展到各乡镇各行业精英加入。在短短的十多年里，苏山白茶带动了全县茶叶产业的发展。全县白茶种植面积已达3.7万亩，年产优质白茶280多吨，产值达2.6亿元。

苏山虽然只拥有全县三分之一的茶叶种植面积，苏山籍茶农却占有了都昌茶叶种植70%的份额。苏山已是名副其实的“白茶之乡”。

茶农闹春

2023年春天，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都昌县茶叶产业协会在县城东湖宾馆举行五年一届的会员代表大会。九十多位种茶大户代表几千茶农在这里共襄盛举。苏山人袁晓东当选为新一届茶叶产业协会会长。都昌县委、县政府、县人大、县政协及其有关部门领导共同见证了这一“茶农闹春”的盛况。会上公布的一组数据震撼了很多人：全县大小茶企、农民合作社已达100余家。在国内重大茶事和茶叶评比活动中，都昌茶企先后获得2017年中国（南昌）国际茶业博览会暨第四届庐山问茶会茶叶评比活动1项金奖、2项优质奖，获得2018年第五届庐山问茶会茶叶评比活动1项金奖、6项优质奖，获得2019年第三届中国（南昌）国际茶业博览会茶叶评比活动2项特金奖、2项金奖、2项优质奖，获得2020年第十届“中绿杯”全国名优绿茶产品质量推选活动1项金奖，2020首届长三角名茶评比大赛五星金奖2项、四星金奖、滋味金奖4项，2021年庐山国际名茶名泉博览会茶王奖一个，“特金奖”2项，在第四届“华茗杯”全国评茶活动中荣获“特别金奖”，在“黄山杯”首届全国传统名茶产品质量推选活动“金奖”1项。全县年茶园管理季节性用工42万个工作日，全年为社会提供劳务综合收入8900余万元。

白茶在安吉为安吉白茶，在都昌则为都昌白茶。

其实安吉白茶也非中国六大茶类之白茶，而是一种低温敏感型珍稀茶树变异品种。20世纪中叶，浙江安吉海拔800多米的深山密林中发现一株树龄逾百年的再生型古白叶茶树，经专家共同研发，培育成“白茶一号”，国家认定为珍稀茶树品种。之后，又培育了一个品种群，成为中国名特优茶类的佼佼者。安吉白茶是按绿茶的采摘、摊放、杀青、理条、烘干、保存工艺制成，仍属绿茶序列。

这种白茶对自然条件依赖很强，其白化度越高，茶叶品质越好。白化度是指茶树在23℃以下的低温环境中，叶片叶绿素合成受阻，从而产生白化现象，叶面呈玉白，叶脉呈浅绿。温度超过23℃时，其白化度下降，便与普通绿茶无异。研究还发现，这种白茶鲜叶中含有人体所需18种氨基酸，且含量都在6%至10.5%之间，比绿茶要高出很多，而茶多酚含量又只有绿茶一半。这种黄金组合使得白茶更加淡雅、清爽、鲜香。

引种安吉白茶首要考虑的是自然条件相似性。都昌地理位置与安吉同处北纬30度的神奇纬度线上，属亚热带和温带的过渡地带，四季分明，气候温和，雨水丰沛，非常适合白茶生长。

袁晓东会长和苏山种茶大户也曾就苏山白茶与专家进行过探讨。苏山白茶形似凤羽，叶白脉翠，口味鲜醇，汤色清澈明亮，芽叶细嫩成朵，香气清纯持久，品质在全国同类茶叶市场排在前三。就江西环境而言，这种白茶的白化度南不过南昌，北不过彭泽。江西白茶白化度以都昌为最高，都昌又以都蔡线以西北的彭蠡之左苏山为最高。专家分析，这应该与以彭蠡之左的小气候有关。彭蠡之左西有高耸的庐山为屏障，南和西又有鄱阳湖和古彭蠡湖强大的湿气共同作用，形成了一小块独特的气候。白化度最适应的海拔在150米以上，350米以下。苏山及其丘陵地带正是这样的海拔。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苏山地底储有大量花岗岩矿产资源，山表皮微量元素含量尤其丰富，也大大提高了苏山白茶的品质。苏山白茶因此走进了都昌乡村振兴史。

春分春雨好春光，茶山茶农采茶忙。泡一杯春天，留住一座山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