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九江丨(讲述)发生在修河源的树怨情殇

2023-02-14 19:00:00   长江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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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在修河源的树怨情殇

梅 方

20世纪70年代初,我家搬到地处修河源头的古岭公社东山大队松树坑小队,当时我不到七岁。那时的松树坑名副其实,漫山都是松林,房前屋后的山上还有很多胸径超过60公分的松树,树都是细长细长的,笔直挺拔。记得我刚到松树坑时,正处于封山状态的前山整座山都是密密麻麻的林木。那个时候大队有专门的护林员,每天在各村巡护,发现偷伐树木者,必罚无疑,所以护林员的权威性很高,大家都怕他。

我家屋西侧不到200米的土地咀,耸立着一棵树龄千年的古松,胸径两米多,三个大人都合抱不过来。由于土地公公的家就安在古松树下,一般人都不敢去那个地方。就如我吧,在松树坑生活了十几年从未去过,别人也一样,大人也不去,总是绕着走,所以一直都保护得很好。

土地咀再往西南200多米是惜字炉,也是松树坑的水口,是整个坑去往前面平地的必经之地,地势很险要,沟底是河,河两侧都是高而陡峭的山,河东侧更是几十丈高的几乎呈九十度的悬崖,在半山腰一条羊肠小道贴着山绕过,这就是进出坑的路。绕过山咀就看不到坑内的房屋和亮光,也望不到坑外的人家,需要再往前走几十米绕过另一个山包才能看到坑口外边的村居。我们每天上下学都要从这里走,还清楚记得小学二年级的一个早晨,天下着蒙蒙细雨,我刚绕过惜字炉时,迎面走来一群红毛狗(一种豺,能捕猎野猪等大型猎物),相遇在山间小路且向自己走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也不敢叫,心想这下完了,吓得我差点尿裤子。好在虚惊一场,领头的红毛狗在离我不到3米的地方爬上山带着一群狗狗走了。

这地方自古就很神秘,除了险峻,还有鬼神出没的很多传说。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古人在这个山咀的拐弯处从河岸内侧砌筑一个石质平台,平台与路面一般高,在平台上再用六边形石柱一节一节码砌起一个高十丈的石柱子。柱子顶上是一个稍大些的圆形平台,上面安了个桐油灯,灯可以通过绳索放下来。柱子下边一节中间挖空相当于一个炉子,可以在里面烧纸钱。古代每天晚上会有村里人来把灯点上,其实就是为了给晚上进出坑的人照明用,如同航海灯塔一样。后来这个灯也没人管了,年轻人都没见过,但老人说得神乎其神,且一代代口传下来。20世纪60年代,石柱子被大队拆了去修水库,不过平台的石砌基座尚在。

20世纪70年代,各大队都想发展集体经济,面条加工厂、碾米坊,几乎每个大队都有。我们那里每家每户炒菜用油主要是茶油,每年秋天上山采茶球,采回来后要先渥堆,待茶球外壳软化后再放在太阳底下晒,外壳自然就会裂开,然后每到晚上全家人聚在一起把茶籽拣出来,冬季就可以榨油了。茶壳是很好的燃料,一般在冬季放在火炉里烧着用于取暖。榨油是生计大事,大队书记决定新建一个气派的榨油坊,核心设施是碾盘和榨油机。碾盘由传动系统、碾子和槽轨组成,古代的动力靠水推,所以榨油坊一般建在河边。后来有了电,逐步改用电机驱动。碾子是由两根横木梁90度正交成一个十字型木架子构成,每端铆定一个木制的柱子,柱子下端是能滚动的铁轮,可以随着木架子转圈。槽轨是一个V字形槽钢拼接的圆圈,外层是木制的,里面是铁的,碾子的铁轮轨刚好与铁槽配合。把烘干的茶籽倒在槽内,开动马达,铁轮轨在槽内一边转圈一边挤压茶籽,把茶籽碾成粉末。碾好的茶粉需要先蒸,然后在铁箍(环形铁圈)内铺上干稻草,再把蒸后的茶粉倒在草垫上,厚度一般5厘米左右,用两侧伸出来的剩余的草根草头折叠盖上,就成为一个圆盘形的茶箍。一个接着一个的茶箍立着放在榨油机的槽内,摆满茶箍后放上挡板再插入楔形木栓,几个人不断地用吊空的撞木撞击楔木,挤压茶箍内的油饼,油不断压出流到下边机槽内,在槽的出油口用油桶收集即完成全过程。

榨油机一般是请当地有经验的木匠制作,一根大木段把内部挖成圆形空腔,直径大概在700毫米左右,由于需要承受榨油时巨大的挤压力,榨油机主体需要用整根原木制成。为了找这个粗壮的原木段,时任大队书记打起了松树坑土地咀那棵古松树的主意。尽管反对的人不少,但书记铁了心,请了一个外地的人来砍树,听说砍树前念念有词一番,然后围着树跑三圈才开始砍伐。

树砍下后锯成十几米长,几十个人抬着一点一点往外挪。经过惜字炉时,由于路太窄,尽管已经先把惜字炉那条路用炸药炸宽了,但抬木头的队伍到转弯处时还是通不过,然后又把长在路外坎下的一棵几百年树龄的古枫树砍倒。由于那时枫树木材没有好的用处,加上古树有灵气的传说吓得老百姓也不敢把其当烧柴用,倒在路边很多年一点一点生虫、腐朽,最后化为了泥土。

这两棵古树我都是亲眼见过的,也是松树坑的象征。以前,每过惜字炉都要从枫树边经过,挺立在路外悬崖边,犹如一个栏杆,人走在半山小道上就有了依靠,有了安全感。回家时一过惜字炉,第一眼望见的就是土地咀的松树,矗立在山脚河边山坡上,一年四季常青碧绿,就像一位老人站在那里迎来送往,每次远行回家远远地瞧见,就知道到家了,心里格外的踏实。几百年、上千年的古树说没就没了,可榨油机十来年后就废弃了,千年古树随着榨油机也永远地消失了。但我心里从未忘记,离开家乡几十年了,每次回家探亲走到惜字炉前有意无意地都会把头转向土地咀,脑海中似乎古松树犹存。听说古树被伐后,父亲又移栽了一棵小松树过去,内心也在期盼那棵小树快点长大。

离开家乡是20世纪80年代初,全国农村正渐渐开启一个新纪元,到大学毕业的时候,改革开放已深入人心,田地都分产到了户,但也慢慢发现村民之间少了以前那种和谐气氛,相互之间来往少了,因农活牵扯在一起的人和事在减少,大家各顾各的,谁也不买谁的账。这种感觉的起爆点和前山那片松林的管理矛盾和引发的冲突有关。

松树坑小队的村民大部分住在坑前平原,少部分在坑内。那时村民的燃料都是薪柴,有些人一直觊觎着满山的松树,尤其是坑外的人。随着分产到户带来的变化,偷偷砍树的现象从无到有,慢慢变多,甚至明目张胆起来。坑外有户人多势众的人家,有一次老大带着兄弟几个在坑内的前山砍树,还扛着树大摇大摆地从门前经过。封山管护员发现后批评了他们,结果兄弟几个跑过来对一名老者拳脚相向。事情搞得挺大,村、乡都介入了,不知什么原因就是不解决问题,最后县里过问了此事,村里的护林队长做了“替罪羊”——被撤销了队长职务及护林员资格,而砍树和打人者却啥事也没有。

这件事的后遗症很严重,林子再也没人管了,前山后山密密麻麻的松树林在逐步变稀疏,以前一进坑,随眼可见的高耸的松树渐渐找不到了。进入新的世纪后,已经多年未进坑的我春节回家想去松树坑看看,但进坑后最震撼的是发现整个前山没有了一棵树,只剩下满山的丝茅草,似乎山变矮了,犹如一个壮汉变成了小老头。后山也差不多,剩下的主要是些灌木和茅草。

出了松树坑就是东山平原。东山的名字因河而定,修河从平原的北部出山流经平原再从南部进山,平原东边是大山,山与河之间的平原就是东山。在东河岸的外侧有一片沿堤长约1公里、宽约200米的古樟树林,是东山一名叫锦钟的先贤为治水患带领当地百姓栽种的防护林,千百年来就是这片樟树林协同内河堤阻挡着修河水的侧冲,护佑着一方百姓安危。

在古樟树防护林东侧200多米是厚实的外道防护大堤,堤顶宽的地方有30多米,宽堤的外侧有一棵树龄几千年的古樟,胸径超三米,树冠超1000平方米。大堤既是防护堤,也是交通要道,去镇上或外出的人都得经过大堤,村里的老人喜欢聚集在树下聊天乘凉,远行之人也喜欢在古樟下歇歇脚。古樟所在的大堤也是大队开展活动的场所,记得小时候经常去东山大堤看露天电影。

时间踏入20世纪末时,突然发现东山大堤上开始有人盖房子,慢慢地房子越来越多,逐渐连成片,大堤顶变成了街道,土草堤面变成了水泥街面。有一天,突然有老家的人打来电话,告知大堤上那棵古樟树被人偷伐了,来电话的人已经给有关部门做了多次反映,可就是没人管。唉!巨大的树干变成了樟木板再变成了某些人兜里的钞票,古樟树的灵魂不知是否能找到安歇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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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文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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